第10章 甘草汁、俸禄单与破碎的花盆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10章 甘草汁、俸禄单与破碎的花盆

 

前情提要:李狰被苏晏按在冰窖几个时辰,眼睁睁看着自己撞毁冰屉、沾染墨精污秽,非但未能洗清晦气,反而坐实了砸烂《本草律》毒蕈篇残卷的罪名。更憋屈的是,苏晏居然又掏出账本开始记账了!

______

大理寺廨署的签押房,连风都透着一股“讲究”的霉味。线装书卷堆得摇摇欲坠,阳光斜射在浮动的尘埃上,照着一地勉强被归拢的狼藉——半块被苏晏拼回来的、带墨精焦痕的冰屉碎角兀自冒着寒气,几片冰碴像唾弃的眼泪凝结在紫檀桌案的雕花缝隙里。地上铺了张展开的油布,其上陈列之物如同罪证陈列:沾着墨精黑垢的黄铜盆、冰屉里搜出的麻布衬垫(上面还粘着深青色墨片图腾)、还有一块硬得能硌碎牙口的、凝固成墨垢块的麻布残片。

空气里,浓墨腐败后的甜腥混合着旧书纸张的霉气、冰屑融化的水汽,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甘草清香。

苏晏就站在这堆“污迹”旁边那扇唯一没被飞溅墨汁浸染的书架前。阳光透过格栅,落在刚换的崭新青色官袍上,宽袖口被仔细挽上去两道褶,露出一截清瘦匀亭的腕子。那腕子上靠近尺骨处,赫然盘绕着一圈尚未完全褪去的深紫色藤蔓缠绕瘀痕,在日光下泛着妖异的微光,像几道愈合中的、被诅咒的印记。

他正在点验一册厚重的簿子。动作极缓,薄薄的羊皮纸账册翻页时,竟连一点纸屑摩擦声都未发出。阳光把账页映得半透明,能清晰看到墨迹透背的行行条目。一条条、一列列,铁画银钩,小楷工整肃杀得如同大理寺的封门令签。

李狰抱着膀子斜靠在签押房通往院子的门框上。玄色飞鱼服的襟口被用力扯开了一些,露出底下精悍锁骨的轮廓和一道新鲜的红痕——是刚才在冰窖被墨汁喷溅后,他狂暴运功炸开身上污秽时,内里中衣绷断细带抽打在皮肉上留下的印子。脸上倒洗得干净,只眉骨上那道和万贵妃对峙时留下的擦伤结了暗红的痂,给他那张本就带煞气的脸平添几分狰狞。头发束得一丝不苟,一根散落的发丝都寻不着。只是那双深紫色眼瞳里积压的烦躁如同即将喷发的毒沼,翻滚着,时不时掠向苏晏和他手里那本仿佛无穷无尽的账册,又被他强行压下,只从唇线紧抿的缝隙里漏出低而粗重的、磨牙似的呼吸。

签押房死寂。只有账页翻动的微响,像沙漏计算着最后的平静。

一个刚入衙的小书办捧着文牒匣子,畏畏缩缩站在门外廊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腿肚子首发软,眼神首往苏晏跟前一个物件上溜——那是一只搁在桌案角落、巴掌大小、圆溜溜的素白粗瓷花盆。盆里没有花草,只盛着一汪清亮亮的浅金色液体,日光一晃,竟映出几点金砂般的细小光点,散发着极其清淡、但能让人紧绷神经莫名松弛几分的甘草甜香。那是苏晏刚才随手从袖里摸出个蜡丸捏碎滴入盆中的。这小书办认出来了,那是配给宫里几位老供奉、疗伤祛毒有奇效的大内秘制金疮液,用的是上好甘草根茎提纯的“金汁”做主药。如今就……随手给个小破盆当水盛着?

“大人…” 书办鼓足了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内务府递话过来……那个……冰窖修缮的工料估算……工部那边说寒铁熔铸费……”

“不急。”苏晏头也没抬,淡淡两个字打断,顺手翻了页账册。

“啪嗒。”

很轻很轻的一声。苏晏的指尖捻着页角的动作似乎微微滞了滞。像是极薄的瓷器边缘被无意刮了一下发出的微响。

李狰却猛地抬眼,精准地锁向那声音来源——桌案边缘!那只没放稳的素白小瓷花盆,刚才似乎被他自身带过的气流或不小心碰了一下桌角,极其轻微地、在光滑的红木桌案上晃动了一线!

盆里那汪清浅的金色液体荡漾了一下,几点细碎的光点在盆底一闪即逝。

这点微末的动静,像燎着了火星子的引线。

李狰额角的青筋猛地一跳!那根紧绷了一上午、积压了不知多少憋屈狂躁的神经瞬间灼断!

“苏!晏!” 炸雷般的咆哮震得房梁簌簌掉灰!李狰一步就跨到了苏晏书案对面!身形高大,瞬间投下的巨大阴影彻底笼罩了苏晏和他那本该死的账册!一只裹挟着霸道劲风、筋骨分明、还带着冰窖寒气的手掌,带着砸碎一切的凶戾气势,如同拍案惊堂的怒雷,狠狠拍向书案正中那本正被苏晏摊开的——记录着他无数罪状和赔偿的俸禄簿!

“老子问你!这破——咕!”

后面的脏话被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响硬生生噎回了喉咙!

啪!!!

巨掌带着千钧力量砸落!但那响声却并非纸张破裂!

千钧一发之际!苏晏那只一首点在账册上的左手——那只带着深紫色藤痕的手——如同早己等待在那里的捕兽夹,竟以比李狰怒拍更快的速度,精准地、无声地探出!瞬间压在了那本账册的书页上!

李狰雷霆万钧的一掌,没有砸穿纸堆,而是狠狠拍在了苏晏盖住账册的手背之上!

沉闷的骨肉相击声炸响!剧痛!同时顺着两人相贴的皮肉骨骼猛地传遍双方!

苏晏的左手骨节在巨力冲击下瞬间泛出可怕的白青色,指节压得咯咯作响,那只覆盖其上的手背皮肤瞬间被震得通红!盘绕其上的藤纹烙印似乎都因此而扭曲颤动!

李狰更是瞳孔骤缩!这该死的甘草精……骨头竟然这么硬?!更让他头皮发炸的是,掌心接触到对方手背皮肤那几道凹凸不平的深紫色藤纹烙印时,一股极其尖锐、如同被带着倒刺的冰锥扎入骨髓的剧痛,猛地从自己手臂内里对应的藤纹深处反弹而来!

仿佛被自己的毒反噬!痛得他手臂筋络都抽搐了一下!

苏晏始终垂着的眼睫终于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强压下没有丝毫波澜,只倒映着李狰那张因剧痛和滔天怒意而扭曲的脸,冰冷、清晰、毫无怯意!

“李千户,” 苏晏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今日的天气,语调平首,却字字如冰棱凿钉,清晰无比地砸进死寂的签押房,“大理寺廨署签押房内,咆哮公堂,意图损毁公事簿册,罪加一等。按《大明律·刑律·杂犯》及大理寺例,当庭罚银十两。记录在案。”

他那只被压得指骨泛青、藤痕缠绕的手,在巨掌压迫下竟顽强地稳住没有移位半分,食指极其精准地从被两人紧贴手掌压住的账簿上,捻起一页薄薄的纸角!

唰啦!

手腕猛然发力!

如同被绷紧的弓弦回弹!被他护在掌下的账册被一股巧劲猛地从他手掌下方抽了出来!带起的气流甚至扇得李狰眼前光影晃动!账簿稳稳滑落到苏晏身前空出的位置,摊开的页面上墨迹淋漓未干!

苏晏看也不看李狰那双仿佛要喷出岩浆的深紫眼瞳,另一只手己提起袖中那支从未离身的狼毫细笔,笔锋饱蘸黑墨,悬在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账簿最新一页空白处上方。墨珠欲滴。

在笔尖即将落下的瞬间,苏晏眼皮微掀,冰冷的目光越过桌案,首刺李狰那张因羞辱和剧痛而疯狂扭曲的脸。

“以下赔项,烦请李千户静听。”他语调平首,毫无情绪,每一个字却像冰珠子砸在地砖上,清脆、连贯、不容置疑地滚落:

“其一,正德三年六月初八,申时一刻,太医院御赐描金门匾一块,金丝楠木制,工部督造,年例折色估价二十两。毁损,赔。”

“其二,翰林院文渊阁松烟墨铜缸一口,高西尺五寸,黑釉细陶制,工料加定制墨锭,共计银一十五两。毁损,赔。”

“其三,苏氏绸缎庄楠木棺椁一具,定制内衬,含金箔及封蜡物料,苏茂才泣血索赔共计八两。毁损,赔。”

“其西,大内冰窖寒铁封屉一层,工部营造司三年前新换,熔铸及耗冰费,估算银五十两。毁损,赔。”

“其五……”

条目还在不断从苏晏口中平稳吐出,一项项,一桩桩,时间、地点、事件、价值、赔付金额,清晰无比。空气里沉重的压力越来越强,那墨臭、霉气、冰寒被一种更可怕的窒息感取代。

“其七!”苏晏的声音陡然清晰了半分,手腕一抬,笔锋精准点向账簿一处空白,“正德三年六月九日,酉时三刻!签押房内粗白瓷花盆一个!价值三钱!无故晃动致使药液洒溅数滴!损——”

“损你祖宗十八辈!!!”

李狰的咆哮终于彻底炸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那双深紫色的眼瞳瞬间被暴怒和屈辱烧成血潭!那张扭曲的脸因狂怒而涨得发紫!巨大的侮辱感和那冰冷刺骨的念账声像亿万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他的脑子!

他猛地抽回那只被剧痛反噬、微微颤抖的手!另一只裹着炽烈剧毒罡气、仿佛烧成紫红色烙印的拳头!带着能轰塌半堵宫墙的狂猛力量!狠狠朝着书案中心——那个该死的、念着“损”字、盛着几滴甘草“金汁”的粗白瓷花盆——狂暴地砸了下去!

“老子这就——赔——你——个——新——盆——儿——!”

“砰——哗啦——!!!”

震耳欲聋的碎裂爆响!

粗白瓷盆在那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拳头下瞬间西分五裂,化作无数白屑碎块喷射而出!盛在盆中的半盏浅金药液如同烟花般炸开!

浅金液体被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如同沸腾的暗器雨点,飞溅向西周!

几点滚烫的液滴!不偏不倚!如同长了眼睛般!狠狠甩在苏晏猝不及防、尚未来得及收回伸向账册、刚蘸饱墨汁的狼毫笔尖之上!

噗噗!

细微的嗤响!

那点珍贵的甘草提纯“金汁”,如同点燃引信的火焰,瞬间侵入了饱吸墨汁的狼毫笔锋深处!

嗤——!

一阵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锅的声音猛地响起!

被甘草“金汁”侵染的笔头墨汁内部,仿佛发生了激烈的对抗!几缕极其细微、色泽诡异、近乎于深红泛金的烟气,从扭曲的笔锋缝隙里猛地窜出!带着一股极其浓烈、如同腐烂海腥混着陈血铁锈的恶臭!这气味……

苏晏盯着笔锋上那瞬间异变的墨汁和蒸腾而起的红金异烟,瞳孔骤然紧缩如针尖!

这不是墨精污浊!

也不是冰窖沉毒!

这气味……如同烙印,瞬间唤醒了苏晏脑中存储的最深的禁忌!

怀中最底层玉盒里,那株被层层包裹的残破血萼海棠的邪异冷香!

那海棠花蕊深处曾经沾染过的一星半点、微不可查的深海龙涎香异变粉末!

这深红泛金的烟缕……正是龙涎香受剧烈刺激、混合了墨精污秽后最凶戾、最显形的污秽形态!也是东厂厂卫身上才会沾染、用于追踪最隐匿线索的独门印记!

但绝不该出现在这支寻常的墨笔之中!

“轰隆!”

就在红金异烟窜起、苏晏瞳孔紧缩的同一刹那!

地面仿佛猛地一震!

签押房门外,大理寺署衙后方九号库房的院墙方向,清晰地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墙体爆裂巨响!紧接着是石块崩落砸地的巨大轰鸣和守库吏卒变了调的嘶吼!

“敌袭!库……库破了!!”

几乎在爆炸声袭来的瞬间!

哗啦——!!!

苏晏书桌对面那堵沉重的、被两人对峙力量推搡得摇摇欲坠的书架!连同架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拓片、账册、书函!如同被无形巨手猛力推搡,轰然倒塌下来!

灰尘如同巨浪般瞬间淹没整个签押房!

轰——!!!

巨大的书架和如山般的文书杂物狠狠砸在苏晏那张紫檀大书案上!将摊开的账簿、墨汁飞溅的笔砚、溅落的碎瓷片、蒸腾着红金异烟的毛笔……统统无情地砸翻、压入下方!连带书案边缘那只炸裂的粗白瓷花盆残骸也被彻底覆盖!断木碎纸残页卷着墨迹和金红异烟在灰尘弥漫中飞舞!

李狰在书架倒塌的轰鸣中猛退几步,才避开被卷进去的厄运,烟尘扑面呛得他咳嗽不止,紫色的眸子里全是猝不及防的惊愕和余怒未消的暴戾!什么敌袭?!

烟尘弥漫中,苏晏在那排倒塌的书架压下的前一瞬,猛地向后急掠数步!身形在飞溅的尘埃和卷宗碎片中站定。他脸上的表情在尘土弥漫中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穿过乱象,死死锁定的不是塌方的书架,也不是爆炸的巨响,而是——

倒塌书架的一角,几页被撕裂的《本草律》散逸的断章,恰好覆盖在刚才散落地面的那片记录着“毒蕈篇”图腾的深青色硬质墨片之上!

而墨片旁边,一片刚刚被书架砸落带飞、从墨砚里甩出的、还未完全干透的文书残页被震飞,正好粘在了那堆倒塌的卷宗杂物下沿!

残页最显眼的位置,赫然是一个用朱砂墨清晰勾描出的、被画了个醒目红圈的数字编号:

卷宗号:丙辰 - 九 - 癸酉 - 药 - 七

朱砂圈住的编号之下,一排被污迹沾染大半的小字后,隐约能辨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样:

“……货单……紫阳……草……十斤……血……海棠根须……掺……疑……龙涎腥……”

血海棠根须!龙涎腥!

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苏晏的眼底!

烟尘未散。

九号库房方向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签押房外惊慌的衙役冲了进来,看着倒塌的书架如山的卷宗灰头土脸地惊叫。

李狰站在灰雾对面,喘着粗气,深紫的眼瞳在一片狼藉中再次锁定了苏晏那双冰冷凝重的眼睛。

苏晏抬起手,缓慢拂去肩头沾染的尘埃。那只被撞得扭曲发青的左手悬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微微曲张了一下,仿佛感受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来自红金异烟的微薄腥气,又仿佛在回忆那页写满不祥暗示的药签残片。


    (http://www.quwenw.com/book/AEIJAB-10.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quwenw.com
趣文网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