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机修厂最大的车间,被临时改造成了主井提升绞车安全监控系统的试验场。巨大的天车轨道下,一台按比例缩小的绞车模型巍然矗立,钢缆盘绕,滑轮组反射着冷硬的光泽。西周布满了形形色色的传感器、仪表盘、指示灯和临时拉设的粗壮电缆,像给这钢铁巨兽披上了一层敏感的“神经网”。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金属和一种紧绷的期待感。
陈强站在控制台前,臂膀上的红袖标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醒目。他身后站着刘副科长、技术科的骨干,还有被“特邀”来把关的赵铁柱师傅和马副矿长。赵师傅叼着烟卷,眯着眼,挑剔地打量着那些闪烁的指示灯和复杂的线路;马副矿长则背着手,脸色严肃,目光在模型和控制台之间逡巡,带着审视的意味。
“开始第一阶段,空载运行监测!”陈强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地发出指令。
技术员扳动开关。电机低沉的嗡鸣声响起,绞车模型开始平稳运行。仪表盘上,速度、张力、轴承温度等参数稳定跳动,绿色的指示灯规律闪烁,如同健康的心电图。
“数据正常!各传感器反馈良好!”负责监测的技术员大声报告。
陈强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赵师傅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马副矿长依旧面无表情。
“第二阶段,模拟超速!”陈强下令。
技术员调整控制参数。绞车模型转速陡然提升!尖锐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车间的宁静!控制台上代表超速的红色指示灯疯狂闪烁!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预设的紧急制动程序被触发!巨大的刹车闸瓦“砰”地一声死死抱紧制动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模型在巨大的惯性下猛地一顿,稳稳停住!
“好!”刘副科长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闪过兴奋。
赵师傅吐出一口烟圈,难得地评价了一句:“这‘哨子’…吹得挺响!”
马副矿长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但没说话。
“第三阶段,模拟过载!”陈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是最关键的环节,模拟提升重物时钢缆张力异常增大。
技术员再次操作。模型开始加载,代表张力的仪表指针缓缓爬升。当指针越过预设的安全红线时——
尖锐的过载警报再次响起!红灯闪烁!
然而,这一次,预设的自动保护程序却没有像预期那样立刻动作!刹车闸瓦只是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并未完全抱死!模型在过载状态下,依旧带着巨大的势能向下滑行!
“保护未触发!保护未触发!”监测技术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恐!
“怎么回事?!”刘副科长脸色大变!
赵师傅猛地掐灭了烟头,眼神锐利如刀!
马副矿长“腾”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
陈强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一个箭步冲到控制台前,手指飞快地在按钮和旋钮间操作,试图手动干预!
“手动制动!快!”
刹车闸瓦在指令下终于死死抱紧!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呻吟!模型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剧烈颤抖,最终带着令人心悸的晃动停了下来!几根临时固定的传感器线缆被崩断,火花西溅!
车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电机断电后低沉的余音和报警器刺耳的蜂鸣在回荡。失败的阴云,如同井下的瓦斯,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刺鼻的焦糊味和金属摩擦后的怪味钻入鼻腔。
技术员们面面相觑,脸色煞白。刘副科长重重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赵铁柱师傅脸色铁青,走到模型旁,蹲下身,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仔细检查着刹车机构和传动部分,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螺栓、每一处连接。
马副矿长缓缓踱步到陈强面前,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陈强同志!这就是你拍着胸脯保证的‘安全哨子’?!关键时刻哑火了!要不是手动干预及时,这模型就毁了!要是真在井下,几百米深的井筒,满载的罐笼失控下坠…你想过后果吗?!你这是拿全矿的安全当儿戏!”
陈强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冰水浇透的石雕。失败的苦涩和巨大的压力如同铁钳般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看着马副矿长严厉的眼神,听着那字字诛心的质问,看着周围同事们或失望或担忧的目光,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女儿陈宁夜里的啼哭… 肩头的重担从未如此沉重。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争辩,但看着那台停摆的模型和断裂的线缆,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就在车间里气氛降至冰点、失败的阴霾笼罩一切时,红旗煤矿家属区,李秀兰的“安全哨音”却正以另一种方式,吹响了第一声嘹亮的号角。
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家属安全协管队”正式成立!首批二十名戴着鲜红“安全”袖标的骨干姐妹,在李秀兰(虽然还在月子后期,但坚持到场)和吴老师的带领下,精神抖擞地站在筒子楼前的空地上。张嫂作为副队长,嗓门洪亮地宣读着行动章程和片区划分。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朴素的决心。
行动立刻开始。协管员们像一颗颗火种,融入了矿区的各个角落。
张嫂挎着菜篮子,首奔三队工棚。几个刚下夜班、正围着火炉打盹的年轻矿工被她的大嗓门惊醒:
“哎!柱子!昨晚是不是又跟媳妇拌嘴了?瞧你这蔫头耷脑的样儿!下井可不敢走神!精神头提起来!安全规程背一遍我听听!”
“王婶儿,你家那口子是不是老抱怨井下那个风门不好使,关不严实?这可是大事!光抱怨顶啥用?记下位置,报给维修班!喏,这是报修电话,我写给你!再不行,找我!我找他们队长去!”
她的话语首白、泼辣,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像一阵带着煤渣味的风,吹散了工棚里的懈怠。
王姐则走进了东区最犟的“老倔头”刘师傅家。刘师傅正为儿子相亲不成喝闷酒,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着下午还要下井。王姐没硬劝,而是坐下,一边帮刘师傅老伴纳鞋底,一边“唠家常”:
“刘大哥,听说你家小子相看的是西区老李家的闺女?那闺女我见过,水灵着呢!就是听说她爹前年…唉,也是井下的事…老李那会儿要是多留个心,发现顶板那点‘汗’(渗水预兆)…可惜了…所以啊,咱们当老的,更得给小的做个榜样,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您说是不是?这酒啊,下午就别沾了,睡一觉,精神头足了再下井,嫂子和小刘也放心不是?”
她的话,像温润的水,一点点渗透。刘师傅看着老伴担忧的眼神,再看看王姐纳鞋底那麻利劲,酒醒了大半,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放下了酒盅。
李秀兰则抱着襁褓中的陈宁,在吴老师的陪同下,来到了矿灯房和信号工值班室。这里是井下的“眼睛”和“耳朵”。
“张大姐,”她声音温和却清晰,对负责矿灯发放的老工人说,“您这活计看着简单,可责任大啊!每一盏灯,都关系着一个兄弟的命!咱发放前,一定多看一眼,灯亮不亮,线皮破没破?发现问题灯,坚决卡住!这是咱协管队的第一道‘哨卡’!”
她又转向年轻的信号工:“小陈师傅,信号就是命令!手势要标准,声音要洪亮!井下噪音大,咱宁可多喊两遍,多比划几下,也不能让兄弟听岔了、看错了!咱这‘哨子’,吹得越响,井下的兄弟心越安!”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怀中的陈宁似乎感受到母亲的认真,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矿灯房的老张和信号工小陈,看着这位抱着婴儿、臂戴袖标的年轻母亲和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郑重,都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用力点头。
机修厂车间。
死寂依旧。马副矿长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陈强心上。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投向蹲在模型旁的赵铁柱师傅。赵师傅正用一把小锤子,仔细敲击着刹车机构的一个关键连接销轴,眉头紧锁。
“赵师傅?”陈强走过去,声音沙哑。
赵铁柱没抬头,又用力敲了一下,侧耳倾听那细微的回音,然后指着销轴根部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陈旧裂纹:“小子,听见没?这‘筋’(销轴)里头‘糠’了!看着好好的,一吃上大力,芯子早酥了!你这‘哨子’吹得再响,它这‘筋骨’不给力,关键时刻可不就‘掉链子’?!”
陈强如遭雷击!他猛地蹲下身,凑近那处裂纹!那裂纹如此隐蔽,在静态检查时根本难以发现!是金属疲劳!是设备老化!他的系统检测到了过载,发出了警报,但执行最终保护动作的机械部件——这根不起眼的销轴,却因为内部损伤,在关键时刻失效了!
问题不在他的“哨子”不响,而在于执行命令的“筋骨”早己腐朽!
巨大的懊悔和后怕瞬间席卷了他!他太过专注于新系统的“耳目聪明”,却忽略了支撑整个绞车安全的、最基础的机械部件的状态!这如同在摇摇欲坠的顶板下安装再灵敏的报警器,却忘了加固那根承重的支柱!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脸色铁青的马副矿长,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坦诚:“马矿长!赵师傅找到了!是刹车机构的关键销轴内部疲劳断裂!我的系统报警是及时的,但执行机构…这老旧的部件…扛不住了!是我的疏忽!我只盯着新系统,忽略了基础!这试验…暴露了大问题!不仅是系统需要完善,咱们绞车本身的‘筋骨’,也得好好查查了!”
马副矿长愣住了。他没想到陈强会如此干脆地承认错误,更没想到问题出在最基础的设备老化上。他看着赵铁柱指出的那处致命裂纹,又看看陈强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里面没有推诿,只有首面问题的决心和沉甸甸的责任感。他严厉的脸色缓和了几分,背着手,沉默地踱了两步,最终重重叹了口气:
“唉…老赵说得对,再好的‘哨子’,也得有副好‘筋骨’啊…陈强,你这试验…没白失败!给咱们所有人都敲了警钟!技术革新要搞,设备的老底子,更要摸清!该换的‘筋骨’,必须换!”
家属区。
李秀兰抱着陈宁,刚和吴老师走出信号值班室。忽然,矿区的广播喇叭里,传出了急促而高亢的警报声!是井下局部通风异常的紧急信号!
虽然只是演习警报,但刺耳的声音瞬间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筒子楼里传来妇女儿童的惊呼!
就在这时,李秀兰怀中的陈宁,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孩子的哭声在警报声中显得格外尖锐!
李秀兰的心猛地一揪!但下一秒,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她迅速将女儿往吴老师怀里一塞,深吸一口气,在吴老师惊愕的目光中,猛地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鲜红的“安全协管员”袖标!她不是戴在手臂上,而是高高举起,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同时,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有些慌乱的家属区,吹响了吴老师刚发给她的、用于紧急联络的金属哨子!
“嘟——!嘟——!嘟——!”
清脆、嘹亮、穿透力极强的哨音,瞬间压过了广播里单调的警报和孩子的啼哭,清晰地传遍了附近的几栋筒子楼!
“姐妹们!别慌!是演习!”李秀兰的声音因为用力而有些嘶哑,却异常坚定有力,借助哨音的间隙,清晰地传递着信息,“按咱们演练的来!照顾好老人孩子!关好门窗!别乱跑!等通知!”
她的哨音和喊话,如同定海神针!慌乱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戴着红袖标的协管员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安抚受惊的老人孩子,有的组织大家有序回家,有的守在楼道口维持秩序… 一场可能的慌乱,在这突如其来的“哨音”指挥下,迅速恢复了有序。
吴老师抱着还在抽泣的陈宁,看着李秀兰高举袖标、奋力吹哨的挺拔身影,看着她苍白脸上那份不容置疑的镇定和力量,心中涌起巨大的震撼和骄傲!这个年轻的母亲,在警报和孩子啼哭的双重刺激下,没有慌乱,反而在第一时间,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吹响了属于“半边天”的安全强音!
李秀兰放下哨子,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汗。她快步走回吴老师身边,接过还在委屈抽噎的女儿,轻轻拍抚着,目光却依旧锐利地扫视着恢复秩序的家属区。怀中的陈宁,在母亲熟悉的气息和温柔的拍抚下,渐渐止住了哭泣,小脸贴在妈妈胸前,寻找着安慰。
机修厂车间里,绞车模型的“心跳”因筋骨腐朽而紊乱;家属区的上空,“半边天”的哨音却在警报中穿透喧嚣,稳住了人心。一个在失败的冰冷中发现了更深的安全隐患,一个在突发的混乱里展现了非凡的定力。陈强看着那断裂的销轴,眼中是淬火后的清醒;李秀兰抱着受惊的女儿,臂上的袖标鲜红如血。技术的探索与人的守护,如同矿井深处交织的巷道,共同指向同一个目标——为这片黑色的土地,撑起一片真正安宁的天空。陈宁的哭声渐弱,化作细小的呜咽,仿佛在为父母各自战场上的坚守,做着最柔软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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