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傅那包沾满油污、沉甸甸的“心意”,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熨贴在陈强冰冷的心口,也点燃了病房里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张嫂的“金疙瘩”垫付了医药费,技校兄弟们的“油污钱”则成了支撑这个临时小家庭在省城活下去的底气。钱的问题暂时缓解,压在陈强肩头那窒息般的重担,终于松动了一丝缝隙。
王师傅放下钱,没多停留,只是用力拍了拍陈强的肩膀(避开了受伤的胳膊),留下句“好好养着,车间那摊子给你留着”,便带着两个学员风风火火地走了,仿佛只是来送趟工具。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药液滴落的声响和窗外呼啸的风雪。
陈强靠在床头,看着枕边那包混杂着机油味和汗味的钱币,再看看旁边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己不再绝望的李秀兰,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他不再是孤军奋战。他的背后,站着张嫂这样割舍骨血的亲人,站着王师傅和技校车间那群素昧平生却伸出援手的兄弟,站着整个红旗煤矿沉甸甸的托付!
“当家的…”李秀兰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张嫂的钱,咱们得记着,以后砸锅卖铁也要还。技校兄弟们的情分…咱们更要记一辈子。”
陈强用力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嗯!记着!都记着!”他伸出手,越过两张病床之间的空隙,紧紧握住了妻子冰凉的手。两只同样粗糙、同样经历过生活磨砺的手,此刻紧紧交握,传递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言的承诺。
接下来的日子,病房成了临时的家,也成了陈强新的“课堂”。
李秀兰的孕反在药物控制和营养补充下,终于有了明显好转。虽然依旧虚弱,胃口不佳,但剧烈的呕吐止住了,人也渐渐有了点精神。她不再终日昏睡,更多时候是靠在床头,看着丈夫笨拙地照顾着陈安,笨拙地跟护士学着给她擦洗、按摩浮肿的小腿。
张嫂成了这个临时家庭的顶梁柱。她包揽了打饭、洗衣、照顾陈安的所有活计,用她泼辣而温暖的行动,默默支撑着一切。陈安似乎也懂事了许多,不再哭闹,只是像个小尾巴一样黏着爸爸,或者安静地趴在妈妈床边,用小手轻轻抚摸妈妈的小腹,小声嘟囔:“妹妹(他固执地认为妈妈怀的是妹妹)…乖…不闹妈妈…”
陈强的心,在妻儿身边渐渐安定下来。卖血带来的虚弱感在张嫂变着花样弄来的红糖水、鸡蛋羹的滋养下慢慢消退。身体恢复的同时,那颗被现实重锤几乎砸熄的求知火种,又在心底悄然复燃。
他让张嫂把赵师傅捎来的那台旧液压阀组和帆布书包一起带到了病房。白天,趁着李秀兰休息、陈安玩耍的空隙,他就把那台沾满油污的阀组放在膝盖上,拿着从技校带来的简易工具包,小心翼翼地拆解、清洗、观察。
“当家的,这是啥?”李秀兰看着丈夫专注地摆弄那些冰冷的铁疙瘩,好奇地问。
“这是赵师傅托人送来的‘宝贝’,”陈强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久违的亮光,“液压阀组,就跟咱们矿上支柱里那个‘心’差不多,不过更复杂。我琢磨着,把它弄明白了,课本上那些图就更好懂了。”
他拿起一个拆下来的阀芯,指着上面复杂的油路和磨损的痕迹,尝试着用李秀兰能听懂的话解释:“你看,秀兰,油就从这些小沟沟里走。这里磨得不够‘圆溜’了,油流过去就费劲,机器就不好使了。就像…就像咱们村头那条淤塞的小水沟,水流不畅,浇地就慢…”
李秀兰听得似懂非懂,但看着丈夫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火焰,看着他因为专注而微微发亮的脸庞,心里充满了欣慰。她挣扎着坐首了些,从枕头下摸出那本陈强给她买的、己经被翻得卷边的《新华字典》,还有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子。
“当家的,”她把字典和小本子递过去,声音轻柔却带着鼓励,“你琢磨你的机器,我…我教你认字吧?你画的那个‘岔路口’、‘小门’、‘小窄缝’,还有书上那些符号,总得知道它们叫啥名儿吧?”
陈强愣住了。他看着妻子递过来的字典和本子,再看看她苍白却带着温柔笑意的脸,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是啊,他那些“土味图解”再形象,终究要回归到书本上的术语。秀兰在夜校学了那么多字,现在,她要当他的“小先生”了!
“好!”陈强用力点头,眼中充满了期待和感激。
于是,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在窗外风雪的呼啸声中,一场特殊的“识字课”开始了。
李秀兰靠着床头,就着昏黄的床头灯,翻开字典,指着陈强笔记本上那些他画出来的“岔路口”符号:“当家的,你看,这个方框框,书上叫‘换向阀’。”她用铅笔在陈强画的那个“岔路口”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下“换向阀”三个字。
“换…向…阀…”陈强跟着念,手指在字上描摹,眼神专注得像在井下观察顶板裂缝。
“对!控制油往哪边流的。”李秀兰解释。
“那这个‘小门’呢?”陈强指着自己画的溢流阀。
“这个叫‘溢流阀’。”李秀兰写下,又解释,“压力太大,它就‘开门’,把多余的油放掉,保护机器。”
“溢…流…阀…”陈强重复着,努力把字形和功能对应起来。
他学得很慢,很吃力。一个简单的术语,往往要反复念、反复写十几遍才能勉强记住。握惯了煤镐和扳手的大手,捏着细细的铅笔显得异常笨拙,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的蚂蚁。但他异常专注,异常认真。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李秀兰耐心地教着,不时用毛巾擦去他额角的汗。看着他笨拙却无比执着的样子,她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她的男人,在生活的重压下没有倒下,在知识的壁垒前也没有退缩。他像一块最坚韧的煤,在时代的熔炉里,在命运的锻打下,正一点点剥落粗粝的外壳,显露出内里不屈的光芒。
夜深了。
陈安蜷在张嫂临时搭起的地铺上,睡得香甜。张嫂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李秀兰在药物的作用下,也沉沉睡去,嘴角带着一丝安心的弧度。
陈强却毫无睡意。他轻轻给妻子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走到病房的窗前。窗外,风雪依旧,省城的灯火在漫天飞雪中晕染成一片朦胧的光海。他望着那片光海,目光似乎穿透了风雪,落在了省煤机厂技工学校的方向。
他想起技校阶梯教室里那些复杂的图纸,想起实操车间里冰冷的机床,想起王师傅和车间兄弟们塞满油污钱币的工具包,想起赵师傅千里迢迢送来的旧阀组… 更想起病床上妻子温柔而坚定的目光,想起她一笔一画教他写下的“换向阀”、“溢流阀”…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沉甸甸的责任和滚烫的渴望,在他胸腔中奔涌。他不能再倒下!他不仅要为妻儿撑起这片天,更要带着所有人的期望,把那条通往知识和技术殿堂的路,走通!走亮!
他回到床边,没有惊动任何人,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不眠的微光,再次打开了那本厚重的《矿山机械原理》。这一次,他不再像无头苍蝇般乱撞。他翻到液压传动那一章,目光扫过那些曾经如同天书的符号和公式。旁边,是他自己画的“土味图解”,上面工整地标注着李秀兰教他的汉字:“换向阀”、“溢流阀”、“节流阀”…
冰冷的术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与他拆解过的旧阀组、与井下轰鸣的机器、与赵师傅“磨圆溜”的叮嘱、与妻子温柔的声音,神奇地连接在了一起。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他曾经迷茫的脑海!
他拿起笔,不再是笨拙地抄写,而是尝试着在公式旁边,用自己理解的语言写下注释。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窗外,风雪依旧肆虐。但病房的窗前,一个男人伏案苦读的身影,被微弱的灯光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格外高大而坚定。那盏小小的床头灯,连同窗外省城不灭的灯火,汇聚成一片微光,穿透了省城冬夜的严寒与风雪,也穿透了这个工人家庭命运的低谷,照亮了前路上一块名为“希望”的基石。陈强眼中映着书页上的公式,也映着远处技校方向那片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那里,有他必须回去、也必须征服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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