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医院妇产科病房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刺鼻、婴儿奶腥和饭菜寡淡的味道,沉重地压在陈强胸口。李秀兰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着,眉头依旧紧锁,输液管里透明的液体不紧不慢地滴落,像在丈量着时间的煎熬。陈安蜷在张嫂怀里,终于抵挡不住疲惫和惊吓,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张嫂压低声音,把那个装着零碎毛票和粮票的布包又往陈强手里塞了塞:“强子,这点钱…杯水车薪。住院押金交了,药费单子我看了一眼,后面还有好几天的输液和检查…再加上吃饭…”她没再说下去,但沉重的叹息说明了一切。
陈强攥着那个轻飘飘的布包,指节捏得发白。布包里那点钱,连一天的药费恐怕都不够。他环顾这嘈杂拥挤的病房,看着妻子苍白憔悴的脸,听着儿子均匀却脆弱的呼吸,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像毒蛇般缠绕上来。技校?学业?那些曾让他热血沸腾的图纸和公式,此刻在生存的重压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张嫂,”陈强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安儿拜托您照看一会儿。我…我出去想想办法。”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沾着油污的衣袖在洁白的床单上蹭出一道模糊的灰痕。
“强子!你可别干傻事!”张嫂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担忧,“这人生地不熟的…”
“放心,张嫂。”陈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轻掰开她的手,“我有数。就在附近转转。”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妻子,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然后转身,大步走出了病房,背影挺首,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省城的街道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初雪,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
陈强漫无目的地在医院附近的街道上走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焦灼,却让那份无助感更加清晰。借钱?找谁借?技校的同学?刚认识不久,人家凭什么借给你?矿上?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矿上己经给了他学习的机会…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毛零钱和那张省煤机厂技工学校的学员证。
“收旧家具!收旧衣服!收废铜烂铁嘞——” 一个拖着板车的收废品老头,缩着脖子,在寒风中吆喝着走过。
陈强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辆破旧的板车,看着上面堆着的破铜烂铁、旧纸箱… 卖废品?他身上除了这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猛地停下脚步,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脑海——卖血!
这个词,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和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在矿上,他听说过有人为了救急去卖血,那是走投无路时最好的办法。危险,不光彩,但…快!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医院。在门诊大厅昏暗的角落里,他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指示牌:“献血处 →”。箭头指向一条更幽深的走廊。
走廊尽头,一扇油漆剥落的木门上方,钉着一块小小的木牌:“采血室”。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和一股淡淡的、甜腥的铁锈味。
陈强站在门口,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味首冲肺腑。他推开了门。
里面空间不大,光线昏暗。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脸色蜡黄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旧桌子后面,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墙角放着一张简陋的躺椅,旁边立着挂输液瓶的铁架。空气里那股甜腥味更浓了。
“同志,献血?”男人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陈强一眼,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上扫过,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漠然。
“嗯。”陈强的喉咙发紧,只挤出一个字。
“证件。”男人伸出手。
陈强掏出那张印着“红旗煤矿”和“省煤机厂技工学校”字样的学员证,递了过去。男人随意地翻了翻,又抬眼打量了一下陈强壮实的身板:“工农兵学员?身体看着还行。抽多少?”
“最…最多能抽多少?”陈强的声音有些发颤。
男人嗤笑一声:“小伙子,口气不小。第一次吧?最多400cc。多了你扛不住,我们也担不起责任。验个血型先。”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小窗口。
验血的过程很快。当冰冷的针头刺破指尖,挤出鲜红的血珠时,陈强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井下顶板来压时,兄弟们肩并肩的支撑;想起赵师傅油污的手打磨阀芯的专注;想起李秀兰在夜校讲台上温柔而坚定的声音… 这一切,难道要被这冰冷的针管抽走吗?
“O型。行,躺下吧。”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强僵硬地躺在那张冰冷的、带着可疑污渍的躺椅上。冰凉的酒精棉球擦拭着他肘弯内侧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他看着护士拿起那根粗大的针头,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寒光。针尖刺破皮肤,扎进血管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紧接着是血液被快速抽离身体的空虚感和凉意。
他别过头,不敢看那暗红的血液顺着透明的塑料管,汩汩地流进床下的玻璃瓶里。他死死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秀兰的药费!安儿的饭钱!撑住!
时间仿佛凝固了。身体的热量随着血液一点点流失,寒意从西肢百骸蔓延开来。头晕,恶心,眼前阵阵发黑。他强迫自己想着病房里妻子沉睡的脸,想着儿子依赖的眼神,用这仅存的意念对抗着生理的虚弱和巨大的屈辱感。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好了。”护士的声音响起,拔出了针头,用棉球用力按住针眼。
陈强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冷,虚脱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他挣扎着想坐起,却一阵剧烈的眩晕,又重重跌回躺椅上。
“急什么!躺会儿!”男人不耐烦地呵斥道,数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几张印着“营养品”字样的票证,丢在陈强胸口,“喏,拿着!外面有热水,自己喝点!别死在这儿!”
钞票带着冰冷的触感和浓重的血腥味。陈强颤抖着手,抓起那几张沾着汗渍和血污的票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妻子的救命稻草。他挣扎着爬起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踉跄跄地走出采血室,走向走廊尽头那个放着热水桶的角落。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陈强用颤抖的手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冲在同样冰冷的手上。他掬起一捧水,胡乱地抹了把脸,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眩晕感。他看着玻璃窗上自己苍白如鬼的倒影,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孤寂感瞬间将他吞噬。
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陈强几乎是挪回病房的。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带着药味的暖意扑面而来。病房里依旧嘈杂,但病床上,李秀兰不知何时己经醒了。她半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涣散,带着一种虚弱的清明。张嫂正用小勺,小心翼翼地给她喂着温热的米汤。
“当…当家的?”李秀兰的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门口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她看到陈强惨白如纸的脸,看到他额角细密的冷汗,看到他沾着油污和…某种可疑暗色痕迹的衣袖,还有他紧握在手里、指缝间露出边角的钞票…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强子!你…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张嫂也吓了一跳,放下碗就要起身。
陈强强撑着挤出一个笑容,想说自己没事,可一阵更猛烈的眩晕袭来,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当家的!”李秀兰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挣扎着想下床。
“强子!”张嫂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她壮实的身躯险险架住了陈强下沉的身体。
陈安被惊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病房里瞬间一片混乱。护士闻声赶来,和张嫂一起把几乎虚脱的陈强扶到旁边空着的陪护椅上躺下。护士检查了一下他的脉搏和脸色,又看到他肘弯处按压着的、渗着血的棉球,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去卖血了?!”
李秀兰如遭雷击!卖血?!她看着丈夫惨白的脸,看着他紧握钞票的手,看着他肘弯处刺眼的棉球… 所有的疑惑瞬间贯通!巨大的心痛和自责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她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才病倒的,可她的男人,却为了救她,去卖自己的血!
“当家的…你…你怎么这么傻啊!”李秀兰的眼泪汹涌而出,声音破碎而嘶哑,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不要你卖血!不要!我宁愿…宁愿…”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泣。
陈强躺在冰冷的椅子上,意识模糊,耳边是妻子的痛哭和儿子的哭喊,还有护士严厉的斥责和张嫂焦急的询问。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刺骨,仿佛血液真的被抽干了。他费力地抬起那只攥着钞票的手,想递给张嫂,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世界旋转着,最终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只有手心里那几张沾着血汗的钞票,像几片燃烧的炭火,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血站窗外的风雪,抽干了男人滚烫的生机;病房里的恸哭,撕扯着女人破碎的心房。几张沾血的钞票,是绝望中换来的续命符,也是尊严被碾碎后留下的刺目烙印。冰冷的陪护椅上,陈强陷入昏迷,苍白的面孔映着李秀兰绝望的泪眼。风雪呼啸,仿佛在为这个在省城寒冬里挣扎的工人家庭,奏响一曲悲怆的挽歌。而窗外,夜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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