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煤灰里的糖与夜校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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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煤灰里的糖与夜校的灯火

 

保卫科冰冷的询问室和工会主席老周毫不留情的处理,像一盆兜头的冰水,彻底浇熄了王桂花最后一点疯狂的火焰。她被勒令写下保证书(虽然字迹歪扭,语无伦次),在保卫科干事严厉的警告和“再敢来闹就送公社处理”的威慑下,像一只被拔了牙的老鼠,灰溜溜地被“送”上了回赵家沟的长途汽车。这一次,她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一眼那片令她嫉恨又恐惧的矿区。

筒子楼307的门,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外界的喧嚣和恶意彻底隔绝。门内,是劫后余生的宁静,以及被守护住的、带着奶香的温暖。

陈安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恶意消散,在父亲宽厚安稳的怀抱里沉沉睡去,小脸上泪痕未干,呼吸却己均匀绵长。李秀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她靠在陈强肩头,身体微微发抖。

“当家的…她…她还会不会…”李秀兰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残留的恐惧。

“不会了。”陈强的声音低沉而笃定,他轻轻拍抚着妻子的后背,目光落在桌上那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汇款存根上,“工会的章,保卫科的记录,还有她亲笔按了手印的保证书…她再敢来,就是自投罗网。赵建国也保不住她。”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冷硬,“从今往后,她跟我们,再无瓜葛。只有那每月五斤粮票的钱,按时寄回去,买她个闭嘴安生。”

李秀兰听着丈夫斩钉截铁的话语,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心中的惊悸一点点平复。她抬起头,看着陈强沾满煤灰、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再看看怀中安睡的儿子,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将她包裹。她轻轻“嗯”了一声,将脸更深地埋进陈强的颈窝,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气息。

风波平息,日子重新回到了煤尘与奶香交织的轨道上。

陈安一天天长大,眉眼越发清晰,像极了陈强的轮廓,却又带着李秀兰的柔和。他开始会咯咯地笑,会挥舞着小手去抓父亲沾着煤灰的手指,会在母亲温柔的哼唱中手舞足蹈。他的每一点变化,都成了307房间里最珍贵的宝藏。

陈强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却踏实可靠的矿工。下井前,他会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刮刮儿子嫩滑的小脸蛋,感受着那温软的触感,仿佛汲取了无尽的力量。升井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身疲惫,而是带着一种归心似箭的急切。推开307的门,迎接他的永远是妻子温柔的笑脸和儿子咿咿呀呀的“欢迎”,还有桌上那杯永远温热的、从大红牡丹暖水瓶里倒出的白开水。

生活的重心彻底围绕着陈安。李秀兰变得更加忙碌而充实。喂奶、换尿布、哄睡、洗涮…小小的房间总是晾晒着成排的尿戒子,空气里混合着奶香、肥皂味和淡淡的煤尘气息。她开始学着给陈安做更软和的小衣服,用省下的布头拼成小肚兜。东北的张嫂成了她的“育儿顾问”,传授着各种实用的土办法。楼道里的邻居们,也习惯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安儿,路过时总要逗弄两句,塞给他一小块难得的水果糖。

这天,陈强下工回来,刚洗去满脸煤黑,就看到李秀兰抱着陈安坐在窗边的小凳上。夕阳的余晖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母子俩身上。李秀兰手里拿着一小块硬邦邦的、裹着透明糖纸的水果糖,正小心翼翼地剥开。

“安儿,看,糖糖…”李秀兰的声音温柔得像水,将剥好的糖块在儿子眼前晃了晃。

陈安乌溜溜的大眼睛立刻被那亮晶晶的东西吸引,小嘴无意识地吧嗒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就去抓。

李秀兰笑着,没有立刻给他,而是自己先伸出舌尖,在那块糖上极其珍惜地舔了一下,脸上露出满足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仿佛在品尝什么无上美味。然后,她才将沾着自己口水和一点糖渍的糖块,轻轻塞进儿子急切张开的小嘴里。

陈安的小嘴立刻裹住糖块,用力地吸吮起来,小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纯粹的快乐,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发出满足的“嗯嗯”声。

陈强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妻子那带着点羞涩的、孩子气的舔糖动作,儿子那纯粹到极致的快乐表情,还有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甜香…这一切,像一幅温暖的油画,深深烙印在他心里。他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抹去儿子嘴角亮晶晶的口水。

“甜吗?”他低声问,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李秀兰抬起头,脸上带着红晕,眼睛亮晶晶的:“甜!安儿可喜欢了!”她把剩下的糖纸仔细折好,收进口袋,“张嫂给的,就这一小块,省着点给安儿舔舔味儿。”

陈强看着妻子珍惜糖纸的样子,再看看儿子咂摸着糖块、一脸幸福的小模样,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夹杂着一点酸涩。他想起矿上小卖部里那些摆在玻璃罐里的糖果,想起自己攒在枕头芯里的钱和工业券。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妻儿一起揽进怀里。煤灰的味道,奶香的味道,还有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甜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生命中最真实、最珍贵的味道。

日子在平淡中流淌,但李秀兰的心中,却悄然萌生了一丝新的渴望。

她看着陈强每天下井归来,虽然疲惫却眼神明亮;听着他偶尔说起井下的事情,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却充满了她无法理解的专业词汇;看着他偶尔在灯下,笨拙地翻看矿上发的安全手册,眉头紧锁的样子。

她抱着陈安,坐在窗边,看着筒子楼里那些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家属,有的在公共水房边洗衣服边大声说笑,有的在楼道口支起小桌打毛衣,也有的…像楼下新搬来的技术员媳妇,总是安安静静地捧着一本书在看。

一种微妙的差距感,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李秀兰心底悄然种下。她想起陈强在矿上写的那些歪歪扭扭的信,想起工会周主席看文件时那沉稳的样子,想起自己除了编篓子、带孩子,似乎什么也不会…她不想只做一个围着锅台和孩子转的女人。她想离当家的世界更近一点,想看懂他看的书,想听懂他说的话,想…成为一个能真正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人。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终于,在一个陈安早早睡下的夜晚,李秀兰鼓足了勇气,坐在油灯下,对着正在用砂纸打磨小木头玩具(给安儿做的)的陈强,轻声开口:

“当家的…我…我想去上学。”

陈强手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着她:“上学?”

“嗯。”李秀兰的脸颊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红晕,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矿上…矿上工会不是办了家属夜校吗?扫盲班…还有学认字、学算数的…我…我想去学。”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我不想…不想以后连安儿的作业本都看不懂…也不想…你跟我说矿上的事,我啥都不明白…”

陈强看着妻子眼中那簇渴望的火焰,心中震动不己。他放下手里的木头玩具,走到她身边坐下,粗糙的大手覆上她因为紧张而冰凉的手。

“秀兰…”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欣喜,“你想学,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想起前世秀兰大字不识、一辈子困在灶台边的模样,再看看眼前这个眼神明亮、想要主动求知的妻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喜悦和骄傲涌上心头。

“去!必须去!”陈强的语气斩钉截铁,“安儿晚上我带着!你放心去学!学认字!学算数!想学啥就学啥!咱们矿上的夜校,就是给家属们办的!工会肯定支持!”

得到了丈夫毫无保留的支持,李秀兰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那点忐忑被巨大的喜悦取代:“真的?当家的…你…你不嫌我…”

“嫌啥?”陈强打断她,眼中满是笑意和鼓励,“我媳妇有出息,想进步,我高兴还来不及!以后,说不定你还能教我呢!”

小小的油灯下,夫妻俩相视而笑。灯光跳跃,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几天后,矿工会的家属夜校正式开课了。教室设在矿子弟小学一间空置的教室里,桌椅简陋,灯光也不算明亮。

李秀兰抱着崭新的笔记本和铅笔(是陈强用工业券特意换的),跟在张嫂和其他几个相熟的家属后面,第一次踏进了教室的门。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教室里坐满了和她年纪相仿的妇女,有的带着孩子,有的和她一样,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和渴望。

讲台上,是一位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神情温和的女老师。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方方正正的大字:“工人”。

“同志们,姐妹们,欢迎来到夜校。”老师的声音清晰而温和,“从今天起,我们一起学习。认识我们身边的字,学会算我们生活中的账,明白更多的道理。知识,是我们工人阶级的力量,也是我们妇女解放的武器!”

李秀兰坐在下面,仰头看着黑板上的“工人”二字,只觉得那简单的笔画,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她拿起铅笔,笨拙地、却无比认真地在崭新的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描摹着。

灯光下,她专注的侧脸,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窗外,是矿区沉沉的夜色和远处井架上闪烁的灯火。而在这间简陋的教室里,另一簇微小的、却充满生机的灯火,正在李秀兰的心中,被悄然点亮。这灯火,照亮的不再仅仅是灶台和孩子,更是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充满希望的路。煤灰里的糖,是生活的甜;而夜校的灯火,则是照亮未来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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