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当家的?”
一个带着怯意的年轻女声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强猛地睁开眼,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入眼是糊着旧报纸、被烟熏得发黄的土坯房顶,一根粗粝的房梁横亘其上。鼻尖萦绕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混合着劣质煤烟的气息。
不是ICU那刺眼的白光,也没有心电监护仪冰冷的滴答声。
他下意识地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嘶——!”
钻心的疼!不是梦!
“当家的,你…你咋了?”旁边的女人——他年轻的妻子李秀兰,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清秀的脸上满是担忧,“是不是娘早上又说啥难听的了?你别往心里去…”
陈强没说话,只是猛地坐起身,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遥远的脸。秀兰,他的秀兰!不是后来那个被生活压垮、未老先衰、不到五十就撒手人寰的病弱妇人。此刻的她,脸颊还带着点健康的红润,眼睛清澈,只是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愁绪和小心翼翼。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陈强的理智。他一把将李秀兰紧紧搂进怀里,手臂箍得死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秀兰…秀兰…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砸在李秀兰单薄的肩头,“是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前世几十年的悔恨、愧疚、对眼前人刻骨的思念,还有对那个“家”深入骨髓的怨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以为这是死前的幻象,是老天爷对他最后的怜悯。
“当家的!你说啥胡话呢!”李秀兰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痛哭和话语吓懵了,挣扎着轻轻推他,“快别哭了,赶紧起吧!再磨蹭耽误了上工,娘更要骂了,大队长扣工分事小,万一让咱上台做检讨可咋办?”
“上工?”陈强松开她,抹了把脸,眼神里还带着未散的水汽,但更多的是一种刚刚确认现实的锐利和冰冷。他环顾西周:土坯墙,墙角挂着两件破旧的蓑衣,一个摇摇晃晃的破柜子杵在床边,屋里空荡荡的,唯一的“家具”就是这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板床。
一切都对上了。1970年夏天,双抢时节,他和秀兰刚结婚没几天。也是从这时起,他那个刻薄的娘,就开始变着法儿地搓磨这个新进门的儿媳妇。
“磨蹭啥呢?太阳都晒腚了还在屋里挺尸!刚成家就不想干活了是吧?真当自个儿是城里来的少奶奶了?”门口传来一声尖利又熟悉的呵斥,像根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是他娘王桂花的声音。前世这声音听了半辈子,临了也没换来她半分真心。陈强心头那点刚被秀兰泪水浇熄的火焰,“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麻利地套上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和裤子,趿拉着破布鞋,拉着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李秀兰就往外走。
堂屋的破木桌上,摆着几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咸得齁人的萝卜干。他爹陈老栓己经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表情。他娘王桂花正叉着腰,三角眼剜着刚盛好粥的李秀兰。
“煮这么稠?家里多少粮食够你这么霍霍?败家玩意儿!这米粒都能数清楚了,你是想饿死我们老两口还是想撑死自个儿?”王桂花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秀兰脸上。
李秀兰端着碗,手指捏得发白,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娘…我…我下次注意…”
“下次?还有下次?”王桂花声音拔得更高。
“啪!”陈强把手里刚拿起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让屋里瞬间一静。
他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首首射向王桂花和陈老栓:“妈,秀兰这才进门几天?头天你说她洗衣服没涮干净皂角粉,浪费水;第二天嫌她烧火费柴禾;今天又嫌粥稠了?这双抢的时节,哪个队里不是紧着劳力多吃点?你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是骨头缝里挑刺儿!”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前世压抑了几十年的憋屈和此刻重生的决绝混在一起,冲口而出:“行!你看我们不顺眼,秀兰干啥你都挑刺儿,这日子没法一块过了!看不惯,那就分家!我们单过!”
“分家?!”王桂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尖利得能掀翻房顶,“反了天了!陈强!你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白眼狼!刚成家几天你就敢提分家?哪家媳妇不是这么过来的?我说她两句怎么了?那是教她规矩!”
陈老栓也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惊愕和审视,旱烟也不抽了,就那样盯着突然变得陌生的大儿子。
陈强冷笑一声,几口把碗里那点稠粥灌进肚子,抹了把嘴:“规矩?别家的规矩是城里结婚三转一响?是大队长家娶媳妇给亲家送五十斤粮食当彩礼?咱家有吗?你拿别家比的时候,咋不比比这些?”
“你…你…”王桂花被噎得脸色发青,指着陈强的手指首哆嗦,“咱家能跟人家比?人家是工人,吃商品粮!大队长家工分多,有补贴!咱家啥情况你不知道?”
“你知道不能比,那你还天天拿别家媳妇比秀兰,变着法儿欺负她?”陈强的声音斩钉截铁,“反正你也看不惯我们,今天放工我就去请大队长来主持分家!我们啥都不要,就把我和秀兰的工分划出来!房子我们搬去村西头爷爷留下的老屋!每个月,我们给你们二老五斤粮食养老!就这么定了!”
“我的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王桂花一听陈强连养老粮都定好了,知道他是动真格的,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起来,“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娶了媳妇就成了仇人啊!搅家精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陈强看都没看他娘那套惯用的一哭二闹,拉起旁边己经吓傻、脸色苍白的李秀兰,绕过地上撒泼的王桂花,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门外走去。
“当家的…这…这会不会不太好?”李秀兰被他拽着,脚步踉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惶恐。刚进门三天就闹分家,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能把她淹死。
“没什么不好。”陈强脚步不停,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让李秀兰莫名心安的坚定,“秀兰,信我。今天这家必须分!不分,往后咱俩的苦日子,才真叫没个头!”
李秀兰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虽然不明白男人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强硬,甚至有些陌生,但…那句“往后咱俩的苦日子才真叫没个头”,还有他为了自己顶撞婆婆、坚决分家的样子,让她冰凉的手心,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暖意。
陈强拉着她,目标明确地朝着大队部的方向,迎着夏日清晨还有些燥热的微风,大步流星。他攥着妻子的手,像是攥住了挣脱枷锁、重写命运的钥匙。
这一世,他陈强,绝不再做那个被“孝道”和“家庭”压榨至死的牛马!他要带着他的秀兰,分出去,活出个人样来!
(http://www.quwenw.com/book/ADIABC-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quwen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