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陨阳镇笼罩在一片连绵的雨幕之中。
雨丝细密，将整个镇子包裹其中。
瓦檐滴水，青石板路湿滑反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和湿木头混合的潮湿气息。
镇西廊桥，连接着东区与南区，此刻在雨中更显寂寥。
一位身着青衫、身形颀长的身影，撑着一柄半旧的油纸伞，正不疾不徐地踏着被雨水浸润得深褐色的桥板走来。
伞沿微抬，露出一张清癯儒雅的面容，正是江不凡的父亲，那位看似寻常的教书先生——古青阳。
细雨沾湿了他肩头的衣衫，他却浑不在意，步履从容，仿佛这雨丝不过是天地间自然的韵律。
“呸！这鬼天气，下起来没完没了！”
“快走快走！浑身都湿透了！”
几个粗犷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古青阳身边掠过。
是镇上飞虎营的猎户，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们粗糙的脸颊和皮袄往下淌。
他们背上扛着、腰间挂着几只野兔和山鸡，羽毛被雨水打湿，蔫蔫地贴在身上。
正是前几日冒险深入黑雾山腹地打猎的那几人。
若非古青阳在暗处悄然拨开那突如其来的诡异浓雾，他们恐怕早己迷失在山中，成为野兽或更可怕存在的腹中餐。
此刻他们口中骂骂咧咧，抱怨着老天，脚步在湿滑的桥面上踩出急促的水花，朝着东区自家方向飞奔而去。
廊桥两侧的屋檐下，躲着几个摆摊卖些针头线脑、干果杂货的小贩。
看到猎户们满载而归，尤其看到那的野味，忍不住高声叫唤起来：“哟！王老西！好收获啊！”
“李二狗，技艺行啊！这兔子够肥！卖不卖？给个价！”
“就是就是！这大雨天的，换点酒钱暖暖身子多好！”
猎户们头也不回，声音在雨声中传来，带着疲惫却满足的豪气：“卖个屁！家里婆娘娃儿还等着开荤呢！卖你我吃啥？”
“想吃？自己上山打去！哈哈！”
古青阳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步下廊桥，转向溪边那条因雨水而显得浑浊湍急的小集市。
集市冷清了许多，大部分摊位都收了，只有零星几个执着的小贩还在坚守。
一个老渔夫缩在一块破油布支起的简易棚子下，脚下放着几个湿淋淋的鱼篓。
雨水顺着油布边缘不断滴落，在他脚边汇成小水洼。
他裹着蓑衣，斗笠压得很低，却依然扯着嗓子吆喝，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嘶哑：“新鲜河鱼咯！刚捞上来的！便宜卖咯！”
古青阳脚步微顿，走到鱼摊前。
浑浊的水里，几条大小不一的鱼挤在篓底，大多蔫头耷脑，只有一条青灰色、鳞片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泛着异样光泽的大鱼，还在奋力地扭动着身体，尾巴拍打着水花，显得生机勃勃。
“先生，买鱼？”
老渔夫见有客，连忙招呼，指着那条大鱼，“您瞧瞧这条！今早刚网的，劲儿可大了！为了抓它，老头子我差点被它拽河里去！好家伙，跟头小牛犊子似的！”
古青阳的目光在那条活力西射的大鱼身上停留片刻，点点头：“就它吧。”
“好嘞！您眼力真好！”
老渔夫喜笑颜开，麻利地从水篓里捞出那条大鱼。
鱼一离水，挣扎得更厉害，尾巴“啪啪”地甩在泥地上，溅起水花泥沫子。
老渔夫费了点劲才用草绳穿过鱼鳃系好，递给古青阳，还不忘夸赞：“这鱼一看就有灵性，先生买了去，炖汤或是清蒸，保准鲜美！”
古青阳付了钱，接过那兀自挣扎扭动的大鱼。
他拎着鱼，径首走向溪边一处简陋的渡口。
那里停泊着几艘稍大些、带篷的乌篷船。
一位同样披着蓑衣斗笠的老船夫正缩在船舱里避雨。
“船家，去青鱼渡口。”
古青阳的声音温和清晰，穿透雨幕。
老船夫探出头，打量了一下这位雨中撑伞、气质不凡的教书先生，又看了看他手里那条还在扑腾的大鱼，点点头：“好嘞！先生您进舱避避雨？这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船钱……您看着给就成。”
古青阳微微摇头：“无妨，舱外即可。”
他付了足额的船钱，并未进那狭小的船舱，而是依旧撑着伞，站在船头。
老船夫见状，也不多劝，解开缆绳，拿起长长的竹篙，用力一点岸边湿滑的石阶。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离开岸边，逆着溪流，朝着上游方向驶去。
雨势似乎更大了些，密集的雨点砸在油纸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古青阳撑伞的手臂稳如磐石。
他似是无意地轻轻挥了挥另一只拎着鱼的手的衣袖。
霎时间，那密集砸在伞面上的雨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气罩隔开，声音骤然小了许多，只有细密的雨丝温柔地拂过伞面，再无那沉重的敲击感。
他低头，将手中那条还在挣扎的草鱼轻轻放入湍急的溪水中。
草鱼一入水，瞬间注入了无穷活力，尾巴猛地一摆，搅起一小片水花，青灰色的身影灵活地一扭，便如一道灰箭般钻入浑浊的水流深处，消失不见。
岸边树枝上，一只湿漉漉的翠鸟歪着头看着这一幕。
古青阳的目光并未追逐那鱼，而是投向两岸。
烟雨朦胧中，两岸的山峦、树木、偶尔掠过的破败村落屋舍，都像笼在一层流动的水墨里，轮廓模糊，意境悠远。
他静静伫立船头，任凭的风拂动衣袂，享受着这难得的、带着水汽的静谧。
老船夫站在船尾，奋力地撑着篙，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不断流淌。
他见这位先生举止气度不凡，又放生了那条难得的大鱼，心中好奇，便搭话道：“先生，您这大雨天的去青鱼渡口……是访友还是办事？那地方前些日子可不太平！”
“哦？如何不太平？”
古青阳目光依旧看着雨雾中的风景，语气平和。
“嗨！前些日子闹妖了！”
老船夫的声音带着几分后怕和市井传闻特有的神秘感，“说是去忘川渡口的一艘大船，不是咱们这种小船，是那种好几层楼高的大画舫！结果您猜怎么着？船上的人全死了！死状那叫一个惨！听说都是被拦腰斩断，肢体横飞！邪门得很！”
他顿了顿，卖了个关子，见古青阳似乎有兴趣听，才继续道：“后来啊，听说惊动了官府，还来了好些个会飞的‘神仙’，围着那船鼓捣了好一阵子，最后听说……是被里面一个厉害高人给斩了！听活下来的人说，那妖物死的时候，据说黑气冲天，惨叫十里外都能听见！”
“哦？那便好。”
古青阳淡淡应道。
“好是好。”
老船夫叹了口气，“可里面也死了好几个‘神仙’呢！那些高人平时看着厉害，遇到真厉害的妖怪，也顶不住啊……唉，这世道，连神仙都不太平咯！”
或许是这烟雨行舟的意境，或许是终于有人听他讲这惊悚的见闻，老船夫谈兴渐浓。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望着迷蒙的雨雾，忽然扯开了嗓子，用苍老却带着一种原始生命力的嗓音，唱起了一曲流传在溪河上的山歌：“哎——山高高哟水长长喂——”
“雨蒙蒙哟路茫茫喂——”
“撑篙的汉子哟——莫问前程在何方喂——”
“只管用力撑哟——船儿它自会过山岗喂——！”
粗犷悠扬的调子，带着几分苍凉和豁达，在淅沥的雨声和哗哗的水流声中飘荡开来。
给这烟雨行舟的画面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古青阳静静听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的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眼前朦胧的雨景，投向了更远处青鱼渡口的方向，也投向了那艘曾载满死亡、如今或许己沉入水底的大船。
老船夫口中“死了好几个修士”的话语，在他心中泛起了微澜。
船在雨中继续前行，老船夫的歌声时断时续。
古青阳独立船头，青衫微湿，油纸伞下，面容沉静如水。
这小小的乌篷船，如同风雨飘摇的陨阳镇的一个缩影，载着他。
他轻轻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和歌声淹没：“这雨，怕是要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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