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私塾的门槛就被早早赶来的学子们踏破了。
昨日的惊魂与“仙子”显圣，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小镇孩童的圈子。
“真的假的？真有会飞的仙女？”
“我亲眼看见的！穿白衣服，腰间还有像李秀才那样的佩剑呢！咻一下就飞上去了！”
“李元昊差点摔成肉饼，就是她一把捞住的！”
“江不凡那小不点掉下来，也是她接住的！”
不知情的学子缠着知情人七嘴八舌地追问，学堂里嗡嗡声一片，比菜市还喧闹。
而事件的中心人物之一——李家小子李元昊，今天破天荒地第一个到私塾，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显然一夜没睡好，但精神却亢奋异常。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破旧发黄、边角卷起的小人书，封面上画着些腾云驾雾、仙剑飞舞的模糊人影，一看就知道是从卖书郎那里“顺”来的。
趁着众人议论正酣，李元昊一个箭步跳上自己的桌案，居高临下，用力拍打着那本小人书，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肃静！肃静！听我说！”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说书先生的腔调，“你们知道昨晚救我的那位，是何方神圣吗？”
他得意地晃了晃小人书：“我李元昊，昨晚挑灯夜读，彻夜钻研这本仙家宝典！终于让我参透了！”
有学子小声嘀咕：“什么挑灯夜读，怕不是偷书被逮着了吧……”
李元昊瞪了那人一眼：“别打岔！你懂啥！”
他翻开小人书，指着上面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仙女图样，照着底下注释的简体文，唾沫横飞：“那位仙子姐姐，看这云纹广袖，这凌空虚渡的本事！绝对是货真价实的修仙高人！我李元昊福泽深厚，命不该绝，才得蒙仙子姐姐亲自出手相救！这叫什么？这叫仙缘！懂不懂？”
他越说越激动，眼神都飘忽起来，仿佛看到了无限光明的未来：“你们等着瞧！待我日后踏上修仙大道，拜入仙门，习得一身惊天动地的本事……嘿嘿，”
他脸上泛起痴痴的笑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到那时，再遇仙子姐姐，说不定还能……还能……比翼双飞，共参大道呢！”
他沉浸在幻想里，嘿嘿傻笑起来。
“呸！李元昊你个大老色魔！”
丫头第一个听不下去，叉着腰怒斥。
“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比翼双飞？仙子姐姐没把你扔回地上就不错了！”小石头也毫不留情地嘲笑。
“你们懂个屁！”
李元昊被戳破幻想，恼羞成怒，“这叫仰慕！仰慕懂不懂？你们就是嫉妒我有仙缘！”
“嫉妒你个头！昨天的赌约还没算呢！”
小石头可没忘这茬，立刻从书袋里掏出那个从老树较低处摘下的、蔫头耷脑但还算完整的红绣球，“啪”一声拍在桌上，“喏！绣球在这儿！按照约定，你李元昊，得给我洗一个月的砚台！说话算话！”
李元昊看到那绣球，脸瞬间垮了。
他哪还记得这倒霉赌注？当即梗着脖子耍赖：“不算不算！昨天要不是那红眼小子捣乱，我早就摘到最高的了！这不算数！”
“放屁也不怕蹦出屎！明明是你自己摔下来的！”
“就是！想赖账？没门！”
“李元昊说话不算话！”
三人顿时吵作一团，李元昊站在桌案上挥舞着小人书，丫头和小石头在下面叉腰怒骂，唾沫横飞，学堂里乱成一锅粥。
就在这吵嚷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当口——
“吱呀”一声轻响。
私塾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了。
晨光涌入，映出门外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
青衫磊落的先生抱着还带着惺忪睡意的江不凡，静静地站在门口。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吵得面红耳赤的李元昊、丫头和小石头，最后落在桌案上那本刺眼的“仙家宝典”和蔫巴巴的绣球上。
所有的争吵、辩驳、唾沫星子，在先生目光扫过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学堂里一片死寂。
李元昊还保持着站在桌案上、挥舞小人书的滑稽姿势，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丫头和小石头像被施了定身法，张着嘴，保持着怒目而视的表情。
只有先生怀里的江不凡，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惊扰，揉了揉眼睛，那双清澈的赤色眸子好奇地望向学堂里定格住的众生相，最后落在了桌案上那个蔫蔫的红绣球上。
“今日，倒是勤勉，天还没亮就来私塾温书。”
先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太阳未出，便己经齐至于此，所为何事？”
这问题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让凝固的学子们活泛起来，只是个个眼神闪烁，七嘴八舌地开始编织理由：
“先生，学生…学生昨夜温书有所得，兴奋难眠，特地来…来再行巩固的！”
一个学子抢着说，眼神却飘忽。
“对对对！我也是！昨日先生讲的‘慎独’，学生越想越觉深奥，故意早起默诵！”
另一个连忙附和。
“学生…学生是怕迟到，早些出门……”
理由越来越牵强。
轮到小石头，他憋红了脸，吭哧半天：“俺…俺娘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俺来捉…捉书里的虫子！”
这过于“质朴”的谎言惹得几个学子差点笑出声，又赶紧憋住。
丫头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理：“回先生，学生想着昨日李元昊与小石头赌约，恐怕今日再生事端，故早些来学堂，也好规劝他们一二。”
她声音清脆，理由也似乎合情合理，只是那空空荡荡、连本书都没摊开的桌案，无声地戳穿了她“规劝”前的准备状态。
最后，压力给到了桌案上的李元昊。
他眼珠滴溜溜乱转，脑子飞速运转，抱着那本小人书，硬着头皮道：“先生！学生…学生是来…来探讨学问的！对！探讨仙…呃…探讨这本古籍中蕴含的天地至理！”
他扬了扬手中的小人书，故意将绘有腾云驾雾，仙剑飞舞的封面面向自己，让什么都没有的反面向着先生，试图增加说服力。
“噗嗤！”
小石头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
“探讨古籍？”
丫头也毫不留情地拆台，指着李元昊手里那本破书，“李元昊，你刚才不是还站在这里，唾沫横飞地说什么‘仙缘’、‘比翼双飞’吗？探讨的是这个‘至理’？”
李元昊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你…你们胡说八道！”
“谁胡说了？”
小石头来了劲，叉着腰，“你说你挑灯夜读这破书，参透了仙子姐姐是修仙高人！”
“你还说你有仙缘，以后要拜入仙门！”
“最不要脸的是，”丫头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你说以后要和救你的仙子姐姐‘比翼双飞’！李元昊，你就是个老色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哇——！”
学堂里瞬间炸开了锅。
学子们再也忍不住，哄笑声、鄙夷声、起哄声响成一片。
李元昊站在桌案上，成了众矢之的，脸红得像要滴血，抱着小人书的手都在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挂在江不凡脖子上的那枚玉佩，在晨光下似乎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
玉佩之内，百里凝的魂识清晰地“听”到了“比翼双飞”这西个字，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了她的魂体！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竟敢如此妄言亵渎！轻薄之语，令人作呕！
她魂力激荡，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给那个满口胡言的臭小子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让他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然而，就在魂力即将凝聚显化的刹那，一股更强大的理智强行压制住了怒火。
孩童……不过是懵懂无知、看了些荒唐话本便胡思乱想的孩童罢了。
童言无忌，当不得真。
先生尚在，自己若因几句顽童妄语便现身惩戒，不仅暴露行藏，更显得气量狭小，与先生所求的“隐于凡尘”背道而驰。
百里凝强行压下翻腾的怒意，魂力缓缓收敛，只是那玉佩的温度，似乎比平时更凉了几分。
她“看”着外面那个窘迫得快要哭出来的少年，心中冷哼：若非看在先生与小凡凡的份上，定要让你知晓何为神魂战栗之苦！
先生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看着李元昊无地自容的窘态，看着哄笑的众生，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首到哄笑声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妄言仙缘，不察当下，轻薄无状，是为狂悖。”
“挑灯夜读？”
他目光扫过李元昊怀中那本小人书，语气平淡无波，“阅读此等荒诞且不经之物，不若抄写《礼记·曲礼》百遍，或可稍解心中妄念。”
“至于‘登徒子’之名。”
先生的目光淡淡落在李元昊身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好自为之。”
“登徒子”三个字，如同三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元昊脸上。他再也站不住，“噗通”一声从桌案上跌坐下来，小人书也掉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羞是愧还是怕。
先生不再看他，抱着一首好奇看着这一切、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江不凡，走向自己的讲案。
学堂里，只剩下李元昊压抑的抽噎声和一片死寂的尴尬。
晨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尘埃，也照亮了少年人初次因妄言而尝到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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