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里,孩子们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只是夹杂着些许低低的议论和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李家小子李元昊,顶着半边红肿的脸,垂头丧气地往自己的座位挪。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不知是谁,捏着嗓子,用气声学了一句:“哎哟!疼!耳朵要掉了!”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课堂上格外刺耳。
哄——!
这下,像是点燃了引线,压抑的窃笑瞬间爆发成了哄堂大笑。
小石头拍着桌子笑得最大声,连素来文静的李丫头也忍不住用小手掩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其他孩子更是七嘴八舌:“元昊哥,张寡妇家的墙头好爬不?”
“笤帚疙瘩的滋味如何呀?”
“屁股真开花啦?”
“怪不得今早走路跟鸭子似的!”
李元昊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刚才在先生面前的恐惧和心虚,此刻被巨大的羞恼和少年人强烈的自尊心冲垮。
他猛地站首身体,指着笑得最欢的小石头和另外几个起哄的孩子,声音又尖又利:“闭嘴!都给我闭嘴!你们懂个屁!再笑!再笑信不信我揍你们!”
他这一吼,非但没止住笑声,反而引来了更多反击。
“哟,元昊哥威风啦?昨晚被张寡妇揍的时候咋不威风?”
“就是!上回偷王伯家的甜瓜被狗撵得裤子都跑掉的不是你?”
“还有大前天,把墨水泼到先生刚批好的作业上,赖给野猫的!”
“对对,还有上个月,骗丫头说后山有仙果,害她摔了一跤哭鼻子的!”
“……”
李元昊平日里干的那些调皮捣蛋、欺负弱小的“丰功伟绩”,此刻被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揭发出来,一件比一件具体,一件比一件让他难堪。
他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死紧,眼看就要冲上去跟人扭打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咳。”
一声极其轻微的咳嗽声,自讲台方向响起。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沉,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所有嘈杂。
哄笑声、揭发声、叫骂声……戛然而止。
整个私塾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孩子,包括脸红脖子粗的李元昊,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然后齐刷刷地、带着敬畏地眼光看向讲台方向。
先生依旧抱着安静啃完最后一点包子皮、正睁着赤色大眼睛好奇张望的江不凡,站在讲台旁。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平静的表情。
他甚至没有看李元昊,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全场。
然而,就是这平静无波的一眼,让所有孩子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噤若寒蝉。
李元昊满腔的怒火和羞恼,在这平静的目光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后怕和心虚。
他缩了缩脖子,像只斗败了的鹌鹑,再不敢看任何人,耷拉着脑袋,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最后一排角落里——重重地坐了下来。
他粗鲁地从挎包里抽出笔墨纸砚,一把抓过旁边一个学子桌上刚磨好、墨色正浓的砚台,也不管那学子敢怒不敢言的眼神,狠狠地将毛笔蘸饱了墨汁。
动作幅度太大,几滴浓黑的墨汁溅到了粗糙的草纸上,迅速晕开,如同他此刻糟糕透顶的心情。
他咬着牙,憋着一股气,开始在那被墨点污染的纸上,用力地、一笔一划地抄写起来。每一个字都写得又大又重,好似要将所有的羞愤和怨气都灌注到笔尖。
偌大的私塾里,只剩下他用力书写时,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屋檐偶尔滴落的、残留的雨滴声。
先生将怀中的江不凡轻轻放下,让他靠在自己腿边站好。
小家伙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人群和环境。
他那双赤色的眼眸在略显昏暗的学堂里,像两颗浸润在水中的红宝石,格外引人注目。
先生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稚嫩的脸庞。
“肃静。”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日,除却迟到之事稍后再论,尚有一件事情要告知你们。”
他轻轻拍了拍身边江不凡的小脑袋瓜,“他是我的儿子,名唤江不凡,自今日起,他将在学堂之中,随诸位一同听讲,做个小小学童。”
此言一出,学堂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窃窃私语。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先生腿边那个小小的人影上。
他看起来那么小,只比桌案高一点,赤红的眼睛懵懂又带着点野性的光芒,与这充满书卷气的学堂似乎格格不入。
“江不凡他还年幼,刚刚初入学堂,还有诸多规矩尚需要学习。”
先生的声音温和却郑重,“为师希望你们,念其幼弱,多加包容,友善相待,切莫效仿那恃强凌弱的举动,昔日孔圣人周游列国,也曾困于陈蔡,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然而他的弟子不离不弃,以德报怨,此方为君子之道,你们读书明理,当以圣贤为镜,勿以力欺人,当以德服人。”
先生以孔子困顿的经历晓谕众人不可欺弱,这番话语落在学子们耳中,却像石子砸入了水池塘,效果各异。
小石头挠着头,似懂非懂,一字一字的记着,但又不太理解。
李元昊撇着嘴,眼神在江不凡身上扫来扫去,不知在想什么。
丫头则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不凡,尤其是他那双奇异的红眼睛,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
“先生先生!”
丫头忍不住举起手,脆生生地问道,“不凡弟弟几岁啦?”
她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江不凡似乎听懂了是在问自己,小嘴微微动了动,没等先生回答,竟自己用带着点奶气,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说:“三…岁!”
他伸出三根短短胖胖的手指,晃了晃。
先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随即颔首:“嗯,三岁。”
先生将他引到特意为他准备的小书桌旁——那是在先生讲案侧面单独放置的一张矮小桌案,铺着干净的垫子。
江不凡被抱上去坐好,小小的身子几乎被宽大的书案淹没。
先生开始讲授今日的课业,是《论语》中一段关于“君子慎独”的典故。
学子们渐渐安静下来,跟着先生的抑扬顿挫诵读或凝神细听。
然而江不凡的心思显然不在书上。
他先是好奇地摸摸光滑的桌面,又抓起小小的毛笔,沾了沾根本没磨开的墨块,在纸上胡乱画了几道黑线。
然后,他歪着头,斜着眼睛,目光飘忽,一会儿看看窗外缠绵的雨丝,一会儿又看看旁边学子书案下露出的鞋子尖,先生那沉稳的讲述声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一个细微得几乎无法被凡人捕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急切,首接钻进了江不凡的耳中,或者说,是意识里:“不凡,莫要分神,仔细听先生讲学。”
是玉佩中百里凝的魂音。
这声音非但没有让江不凡收敛,反而像是被点醒了一般,瞬间对脖子上挂着的那块温润玉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低头,小手抓住玉佩,乌溜溜的红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
先生正转身在身后的木板上写字,背对着他。
江不凡眼中闪过一丝孩童特有的顽皮光芒,他小手一抬,竟毫不犹豫地将那块莹白的玉佩塞进了自己嘴里!
湿漉漉、温乎乎的口水瞬间包裹了玉佩。
玉佩本身似乎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极淡的光晕,又迅速隐去。
里面百里凝的魂体大概瞬间僵住了,一股又羞又恼又无可奈何的情绪波动传递出来。
“呜…不凡!快吐出来!成何体统!”
百里凝的声音带着窘迫。
然而江不凡含着玉佩,感觉那温凉光滑的触感很有趣,小腮帮子鼓鼓的,还下意识地咂摸了一下。
就在这时,先生刚好写完字,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如电,瞬间就锁定了自己儿子这极其不雅且怪异的举动——含着那块意义非凡的玉佩,口水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一点。
江不凡对上先生那双深邃平静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小小的身子猛地一僵。
那眼神里没有暴怒,却有一种让他本能感到“做错事了”的压力。
他赤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可见的“怕怕”,小嘴一松。
“噗”的一声,沾满了亮晶晶口水的玉佩从他嘴里滑落出来,悬在红绳上,晃晃悠悠。
江不凡赶紧用小手抹了抹嘴角的口水,低下头,不敢再看先生,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一副知道自己闯祸了的模样。
学堂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
所有学子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连刚才还愤愤不平的李元昊都忘了生气,张大了嘴巴。丫头更是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先生看着那还在滴着口水的玉佩,又看了看低着头装鹌鹑的儿子,沉默了片刻。最终,他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抹去了江不凡嘴角残留的湿痕,然后屈指,在那块湿漉漉的玉佩上轻轻一弹,仿佛拂去灰尘,并未多言。
随即,他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继续讲起圣贤的慎独之道。
只有江不凡,老老实实地坐在小书桌前,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再也不敢去碰脖子上的玉佩了。
玉佩里的百里凝,似乎也长长地、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学堂里的秩序,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慢慢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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