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时值盛夏，烈日当空。
京城西郊的“花影湖”畔，垂柳蔫蔫地耷拉着枝条，湖水也蒸腾着氤氲的热气。
这里是少数几处还算有些荫凉的消暑之地。
季无忧陪着顾知修等在湖畔一座临水的“听雨轩”外。
顾知修今日穿着淡青色竹纹夏衫，手里无意识地摇着一把素面折扇，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时瞥向亭子入口的小径。
季无忧则仍是一身侍从打扮，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如同一道安静的影子。
不多时，小径另一端传来环佩轻响。
只见陆婉倾带着她的贴身丫鬟青云款款而来。
陆婉倾穿着一身天水碧的软烟罗裙，外罩同色薄纱披帛，乌发如云，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行走间如弱柳扶风，在这炎炎夏日里，宛如一泓清泉，让人眼前一亮。
更亮的是她的眼睛。
在看到顾知修的一刹那，那双秋水明眸瞬间璀璨夺目，但随之被一片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挣扎所吞噬。
顾知修立刻收起折扇，上前道：“陆小姐，好巧。这炎炎夏日，小姐也来湖边寻一丝清凉？”
“顾……顾世子？”陆婉倾走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盈盈福身，“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世子。”
“正是。”顾知修微笑着应道，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不知……陆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顾某有些话，想单独请教小姐。”
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听雨轩。
陆婉倾双颊绯红，矜持地点了点头：“顾世子请。”
她转头对贴身丫鬟轻声吩咐：“青云，你在此处稍候。”
陆婉倾随着顾知修走进了听雨轩。
亭子临水而建，三面垂着竹帘，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和暑气，只留一面敞开着欣赏湖景。
竹帘落下，将两人与外界隔绝。
亭外，只剩下季无忧和青云。
热浪滚滚，蝉鸣更显聒噪。
青云大约是不放心自家小姐，忍不住踮着脚尖想透过竹帘缝隙往里瞧。
季无忧则靠在亭外的栏杆上，目光落在波光粼粼却显得粘稠的湖面上，思绪纷乱。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听雨轩的竹帘被掀开！
率先走出来是陆婉倾，却是低着头，脚步略带急促。
她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快步到到青云身边：“青云，我们走！”
“陆小姐等等！”季无忧突然开口。
陆婉倾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她。
“陆小姐，我也有些话想跟你说，不知可方便？”
陆婉倾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再次走进听雨轩，留顾知修和青云在外等候。
踏入听雨轩后，季无忧抬手，霎时间，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柔顺地披散在肩头。
陆婉倾的瞳孔骤然收缩！怔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季无忧眼中带着歉意：“我是个姑娘。以前，对陆小姐，多有冒犯。我在此，深表歉意。”
陆婉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以前就总觉得看这个侍从哪里不对，现在终于知道原因了。
以前她还当是，这顾世子连找的侍从都要挑好看的。
“冒犯？”她轻轻问道，眼神里带着些疑惑。
“我是郎中，曾帮顾世子医治眼睛，之前以男装示人，是为了出行方便，并无他意。我说的冒犯，是指之前……在你和顾世子之间，我帮过他一些忙。那时我只觉之美，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钱财，如今想来，真是愚不可及。”季无忧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愧疚，“陆小姐，我向你赔不是，对不起。这句道歉，是我欠你的。”
陆婉倾看着眼前这个坦荡磊落的女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陆婉倾甚至想，如果是她换作自己，一定不会如自己这般认命吧？
“都过去了。我……”陆婉倾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倦怠，手中紧攥着那枚香囊。
季无忧见她神色稍缓，心中稍定，便上前一步，带着一种近乎劝诫的郑重，字字清晰：“今日前来，除了道歉，还有一言相劝。”
陆婉倾抬眸看她。
“前尘往事，譬如昨日死。”季无忧的目光沉静而有力，如同能穿透人心，“陆小姐，不管是主动选择还是别无选择，路既然选了，就请陆小姐……好好地走下去！”
“顾世子……”她念出这个名字时，眼中只有一种冷静的剖析，“他配不上你的真心，如今更配不上你再为他浪费一丝一毫的心思。”她的话如同利刃，斩钉截铁，“他不值得！陆小姐的真心是明珠，不该抛向没有回响的山谷。”
季无忧最后一句话，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在陆婉倾的心口！
她想起自己曾经心头的那束对顾知修的火焰被等待一点点浇熄，只余下潮湿的烟，闷在胸口，呛得人难受。
而季无忧的话，每一个字，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她曾经的天真与疼痛。
“所有经历过的任何事情，不是得到，就是学到，所以，请陆小姐不要耗于昨日。有些事，如果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就当没做过罢。当然，关于顾世子与陆小姐之事，今日之后，我亦当作什么也没做过。”季无忧一字一句都流露出赤裸裸的真诚。
陆婉倾怔怔地看着季无忧，这个一首跟在顾世子身旁的人，此刻却以最清醒、最决绝的姿态，想为她斩断了那最后一点无谓的牵绊。
一丝极复杂的光芒在陆婉倾的眼底流转。
她惊讶于季无忧的首白与清醒。
这几日，她的心像被一块巨石压得死死的，只剩一片认命后的、冰冷的祭献感。
而此刻，那压在心头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透进一缕微光。
“季姑娘，”陆婉倾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那份死寂的冰冷，多了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淡然，“多谢你今日之言。”
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释怀，这句“多谢”，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季无忧看着陆婉倾眼中那抹渐渐沉淀下来的平静，突然笑了。
她重新束起长发，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再次郑重一礼：“祝陆小姐，日有熹，月有光，长乐未央。季无忧……告退。”
然后转身，拂帘而去。
那是她在穿越前一首很喜欢的一句祝福语，她用它来祝福陆婉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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