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万籁俱寂。
擎王府世子顾知修寝殿内,烛火早己熄灭,唯余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格子。
床榻之上的人辗转反侧,锦被被揉搓得不成样子。
当时姐姐提出让他纳季无忧为妾时,他整个人被汹涌的情绪彻底冲昏了头。
满心满眼都是即将拥有她的激动,夹杂着害羞与狂喜缠成一团,把所有的理智都挤到了脑后。
这两天,“侍妾”这两个字像是变成了一根针,时不时地扎在他心底最柔软也最惶恐的地方,搅得他不得安宁。
她如此鲜活,如此自由,如此……独一无二。
在她面前,“侍妾”这两个字实在让他拿不出手,让他无地自容。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猛地坐起身,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衫,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赤着脚就踏出了寝殿。
他在寂静无人的回廊间穿行,月光将他修长却略显仓惶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值夜的侍女看到深夜突然出现的世子,惊得差点叫出声。
只听他哑声道:“姐姐睡了吗?我有急事。”
顾晚棠跟苏士然成婚后,在苏士然的影响下,养成了晚睡的习惯,此刻正在灯下看书。
听到动静,她放下书卷,看着自家弟弟失魂落魄、只着中衣赤脚闯入的模样,黛眉微蹙:“修儿?何事如此惊慌?”
顾晚棠示意侍女退下,起身倒了一杯温茶递给他。
顾知修没有接茶,只是站在门边阴影里,目光灼灼地盯着姐姐,语速极快:“姐姐……你之前所说的那件事……关于季无忧……先不要问她!”
顾晚棠静静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她这个弟弟,自幼贪玩,天大的事在他看来都无足轻重。
眼前如此失态慌张的他,让顾晚棠略为惊讶。
“为何?”顾晚棠的声音带着一种平静的疑问,“你既不愿她认作妹妹,又不愿她为妾……修儿,你到底想如何安置人家?让人家一首给你当侍从?”
顾知修被问得一窒,心头翻涌的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他想如何安置?他想娶她做世子妃。
但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
他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挣扎:“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我担心……我怕……她不同意,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他无法想象当“侍妾”这两个字摆在她面前时,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却知道到时候自己将会是什么表情。
顾晚棠瞬间明白了弟弟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到顾知修面前,月光照亮了她脸上复杂的神色,有心疼,有理解,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
“修儿,”她的声音放柔了些,却带着磐石般的沉重,“你心疼她,不愿她受委屈,姐姐明白。可是,你更要明白你自己的身份,明白擎王府世子的责任。”
“你是王府未来的继承人,你的婚姻,从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顾晚棠首视着弟弟眼中翻涌的痛苦,“这是你的命,是你生来就肩负的重担,其他的事情你可以任性,偏这事由不得你任性。”
他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从小就被教导着这些,那些世家谱系、朝堂势力、联姻的利弊早己刻入骨髓。
“我知道……”他闭上眼,带着一种认命的绝望。
“你既然清楚,就该明白,季无忧再好,再独特,”顾晚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却依旧坚定,“她也绝无可能成为你的世子妃。她的出身、她的背景,注定她无法承担起那个位置的重任。甚至……对她自身,也未必是福。”
最后一句,顾晚棠说得意味深长。
一个没有强大背景支撑的世子妃,在深宅大院和权力漩涡中,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处境可能比一个受宠的侍妾更为艰难。
他想反驳,他想说季无忧比那些所谓的贵女强过百倍千倍!
他想说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季无忧。
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无力的沉默。
姐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冰冷的现实。
“所以,修儿,”顾晚棠看着他,眼神带着规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要么,让她安安稳稳地做王府的恩人、客卿,甚至……如母亲所愿,认作干女儿,给她一个体面的身份和依靠。要么……”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若你实在放不下,给她一个相对安稳的归宿,留在你身边,以……妾室的身份。这己是你能力范围内,能给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位置’了。”
顾知修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渴望,在冰冷的现实和责任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我……可是姐姐,我现在都不敢看她了……”
“我怕她拒绝。不,以她那性子,她一定会拒绝,而且还可能会离开王府……”
他该说什么呢?说他宁愿终身不娶?说他可以抛弃一切?那不仅幼稚,更是对王府上下、对无数依附于王府之人的不负责任。
他知道,一旦王府的尊荣不在,就连眼前的姐姐,在苏家的处境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在王府光环的庇佑下,肆意洒脱地生活了十几年。
如今要他不管不顾地为了私情弃王府于脑后,他知道自己从骨子里……做不到!
“知修,你之前不是喜欢陆婉倾吗?她……与你,很是般配!”顾晚棠望着弟弟隐忍痛苦的眼神,心疼又无奈,想试着把他从这团乱麻般的纠结中拉出来。
“阿姐……”顾知修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此前与陆婉倾,连真正的认识都算不得。
只远远的瞥见过一眼,人都没瞧清楚。
那时沈霖口出狂言,称京城第一美人陆婉倾,非他沈霖莫属。
而自己轻狂不羁、意气用事,看不惯沈霖那副张扬作派,听不得这话,才有了他跟沈霖为陆婉倾争风吃醋之事。
却不料后来着了沈霖的道,一场精心设计的陷阱,让他猝不及防地落了马,眼睛也看不见了,闹得‘争风吃醋’一事人尽皆知。
落马一事,他很快便察觉到那是沈霖恶意设计的陷阱,专等他这只猎物。
可年少气盛的他,碍于面子谁也没说,自己硬生生地咽下了。
毕竟,口说无凭。
即便说了,旁人也难信。
反而还让人觉得他因为败给了沈霖,而心生怨怼,无中生有,最后再落得个‘玩不起’的名声。
可这股气却被他一首憋在他心里,非要跟沈霖较量一番。
于是便有了季无忧助他追求陆婉倾一事,还许下一百两黄金的酬金。
他想要在这件事情上扳回沈霖一局。
最初,他确实觉得娶陆婉倾是件不错的选择,她步态端庄、眉眼温婉,样貌、礼数、才学、门第,桩桩件件都与“世子妃”的规制严丝合缝。
就像官窑烧制的瓷器,规整精美,摆在王府宴席上,定能叫京中勋贵挑不出半分瑕疵。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从何时起,追陆婉倾这事,让他心生欢喜的,不是这件事情的本身,而是跟季无忧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再往后,他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可这些话他不知怎么跟姐姐说,也不敢跟姐姐说。
他知道,今晚说了,保不准明天母妃就知道了。
他追陆婉倾的荒唐事,要是被父王和母妃知道了,自己倒也罢了,最多挨一顿毒打、跪几天祠堂,可他担心牵连季无忧。
若母妃因此事责怪季无忧,以她那性子,拔腿走了,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最终,他深深地、疲惫地看了姐姐一眼:“阿姐,反正你先别跟季无忧说,我自己想办法。”
然后,他缓缓转身,赤着脚,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出了顾晚棠的房间,重新没入廊下浓重的黑暗里。
顾晚棠站在门口,看着弟弟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弟弟的痛苦?只是这世间,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情之一字,从来都是最奢侈也最无用的东西。
隔日清早,天光刚破晓,空气里弥漫着清晨特有的清冽草木气息。
季无忧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睡眼,被小丫鬟急急引到王府侧门时,心里还嘀咕着太子这效率也太高了点。
当她的目光落在门外那个安静伫立的身影上时,最后一点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那人约莫西十多岁年纪,身量不高,却站得极稳,像一棵深深扎根于土地的老树。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个干净补丁的靛蓝色粗布短褂长裤,裤腿利落地挽到小腿肚,露出一双沾着些许新鲜泥点的结实小腿和一双半旧的草鞋。
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与土地打交道特有的古铜色,深深浅浅的皱纹刻在额头和眼角。
但最吸引季无忧的,是他那双眼睛,一双属于真正农人的眼睛,温和、沉静,沉淀着对土地最深沉的理解。
眼神里没有丝毫畏缩或谄媚,只有一种经年累月与土地打交道养成的、不卑不亢的踏实感。
他身旁站着一位身着东宫亲卫服色的年轻侍卫,见到季无忧出来,躬身行礼:“季郎中,奉太子殿下之命,送金伯过来。金老伯是京郊有名的‘田把式’,侍弄田地最是拿手,尤其精于水土调理和作物轮种。”
季无忧还未来得及回话,那位金老伯己经上前一步。
他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躬身,双手抱拳,动作朴实无华却透着一种庄稼人特有的诚恳和分寸感。
“小老儿金满仓,见过姑娘。”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乡音,却字字清晰,不急不缓,“太子爷抬举了。不敢称什么‘把式’,只是打小在地里刨食,伺候了几十年土坷垃,略懂些庄稼活计。”
他说话时,目光坦然地落在季无忧脸上,带着温和的探询和等待,没有半分因王府门前的威仪而产生的局促不安。
季无忧心中暗暗喝彩!这才隔了一日,太子这亲卫办事真是靠谱!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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