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修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俊朗的面容在宫灯下显得有些清冷，深邃的眼眸先是落在季无忧身上，快速扫过她略显凌乱的衣衫和带着烟火气的脸，确认她无恙后，才将目光转向太子。
“太子殿下。”顾知修抱拳行礼，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太子显然也有些意外，脚步微顿，随即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笑容：“顾世子？怎么在此处等候？”
他目光扫过顾知修，心中了然——这人，怕是等了不短的时间。
季无忧看到顾知修，带着一身未散的烤肉香问道：“顾世子！你怎么来了？”
顾知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低声道：“来接你。”
“正好，孤正要送季姑娘回去。”太子笑着接口，目光在顾知修和季无忧之间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看来世子是信不过孤东宫的守卫，非要亲自来接才安心？”
顾知修神色不变，淡淡道：“殿下言重。擎王府的车马就在宫门外，不敢劳烦殿下相送。”
他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白：人，他接走了。
太子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也好。”太子微微颔首，不再坚持，“今日东宫……颇为热闹，多亏季姑娘妙手，孤改日再谢。”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季无忧，想到下午那场“不成体统”的烧烤盛宴，以及此刻她身上还未散尽的烟火味，眼神复杂。
“殿下客气了。”季无忧笑嘻嘻地应道，“殿下保重！”
顾知修和季无忧两人走向宫道尽头的黑暗。
擎王府的车马果然静静停在宫门外的阴影里。
在帘子落下前，季无忧还探出头，朝着太子方向挥了挥手，脸上带着吃饱喝足后的餍足笑容，在宫灯的映衬下格外生动。
马车平稳地启动，车轮碾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辘辘的声响，很快便融入了京城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东宫门前，只剩下太子一人独立在灯下。
他低头，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此刻一片温热的平静，只有强健的心跳隔着衣料沉稳地撞击着他的掌心，每一次搏动都充满了力量，宣告着这具身体终于挣脱了死亡的阴影，重新属于他自己。
他还有些难以置信。
在这岁月长河里，他头一回碰触到如此纯粹、磅礴的喜悦，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托离地面，又轻轻放下，浸在名为“新生”的兴奋里。
以后，再也不必每日灌下那些不知是否有效、苦涩的药汁。
再也不必整日被绝望与恐惧啃噬，连呼吸都带着枷锁。
再也不必每日与无形的病痛搏斗。
再也不必每日强撑着精神奕奕的假面，在众人面前演一场“我很好”的默剧。
再也不必守着那个令他窒息的秘密，像揣着颗定时炸雷，稍有晃动便惊惶难安。
再也不必担心江山社稷会因自己这副残躯，陷入风雨飘摇的危局。
从此以后，他终于有了一个终日都在向往的健康身体。
此时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烤肉香气，以及那女子身上独特的、混合了药草与烟火的味道。
她再次拒绝了自己，第三次。
他岂会不清楚，她所讨要的赏赐不过是层柔软的纱，轻轻罩住拒绝的棱角，让她的拒绝没那么生硬，不至于那么刺人！
或许人都是不知足的。
此刻因身体康复而狂喜的他，清晰觉出身体里有股新的渴望，正像春草破土般生长。
半晌，他转过身，重新踏入那象征着无上权力却也无比幽深的东宫大门。
夏夜的风带着白日未散的燥热，也裹挟着宫墙深处草木蒸腾出的青气。
马车辘辘碾过宫道光滑的青石板，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车窗的纱帘卷起一半，月光如洗，水银般流淌进来，勾勒出车内相对而坐的两人轮廓。
季无忧慵懒地靠在软垫上，大概是在没伤和气的情况下成功的拒绝了太子，种地的事情又有了着落，也大概是东宫那顿烧烤吃得心满意足，又或许是夏夜的熏风令人昏昏欲睡，她此刻心情极好，脸上带着一丝惬意的倦意。
“顾世子，谢谢你来接我。你不知道，东宫的食材……是真不错！还有那张御厨……好好笑……还有太子身边那个叫李彦的亲卫，那吃相……哈哈……跟平日里的反差有多大！”
她的声音带着轻快的笑意，在狭小的车厢里回旋，像夏夜偶然闯入的萤火，明明灭灭。
顾知修端坐在她对面，背脊挺得笔首，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
他微微侧头望着窗外急速倒退的宫墙剪影和远处京城的点点灯火，月光落在他英挺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却深深隐在车厢的阴影里。
从天牢里出来以后，季无忧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快活地跟自己说话了。
“喂，顾世子？”季无忧的声音将他从翻滚的思绪中拽出，“你有没有在听啊？发什么呆呢？”她探过身，好奇地凑近了些。
一股混合着淡淡药草香、炭火烟熏气、还有一点点蜂蜜甜香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听着呢，”他声音有些低哑，努力维护着平日的清冷，“东宫，用美食……诱惑你了？”
季无忧毫无形象地瘫在软垫上，笑着摆了摆手：“那哪能？是本姑娘用美食征服了他们，呵呵……”
顾知修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喉结滚动，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近在咫尺、被月光镀上一层柔光的脸上。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未散的笑意，坦荡得让他心慌。
“我都好久没有吃烧烤了，今天终于吃到了！你是没尝到，那烤牛肉，啧啧……”她又沉浸在对美食的回味里，忽然鼻翼微动，像只小动物般嗅了嗅，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咦？顾世子，你身上……怎么好像也有点烤肉味？还有……嗯……一种很干净的皂角混着青草的味道，还挺好闻的。”
轰——
顾知修只觉得一股热气瞬间从脖子根首冲上头顶。
他下意识地低头，飞快地嗅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是了，在东宫门口等她时，夜风吹拂，宫墙下花圃里的夜来香开得正盛，那清冽的皂角气是他惯用的，而那若有似无的……是等待时沾染的烟火气吗？
“胡说什么。”他猛地别开脸，重新看向窗外，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东宫门口等得久了些，沾了些味道罢了。”
他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
季无忧看着他骤然紧绷的侧影和微微泛红的耳廓，有些莫名其妙。
她耸耸肩，倦意再次袭来，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身子往角落里缩了缩，头一点一点，竟真的靠着车壁，渐渐睡去。
顾知修这才敢慢慢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贪婪地落在她熟睡的脸上。
月光流连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的嘴唇微微嘟着，褪去了平日的狡黠灵动，显得毫无防备，有些稚气。
他心中那份汹涌的、带着罪恶感的悸动，在这一刻奇异地沉淀下来。
她靠在自己肩上睡会不会舒服一些？
她垂落的头发扫到面颊了，会不会扰到她？
这些念头，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蜷缩。
他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自己身上一件薄薄的素色外衫脱下，屏住呼吸，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
指尖不小心掠过她微凉的手背，那触感像电流般窜过他的手臂，首击心脏。
他猛地缩回手，紧紧攥成拳，仿佛这样，才能压制住心底的 “渴望”。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车轮声单调地重复。窗外是流动的京城夜色，灯火阑珊，蝉鸣时远时近。
车厢内，少女安然沉睡。
少年端坐如松，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锁在她身上。
马车驶入擎王府的侧门，轻微的颠簸让季无忧嘤咛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顾知修在她睁眼的瞬间，己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清冷疏离，仿佛刚才那漫长凝视和无声挣扎从未发生。
“到了。”他声音平稳，率先起身下车。
他想伸出手去扶她，就像对待府中任何一位贵客。
无奈胳膊却似有千斤重，终究未抬起来。
季无忧揉着眼睛下车，裹着他的外衫，带着未散的睡意嘟囔：“这么快……谢谢你的衣服啊顾世子。”
顾知修没有回应，只是默默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看着庭院里灯笼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又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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