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路引着季无忧往东宫深处走去。
沿途朱红廊柱、青石小径,偶有宫婢远远见了,忙俯身行礼。
行至一处雅致殿阁,匾额上“清辉阁”三个字笔力苍劲。
季无忧环伺西周,阁室案几上博古架错落,摆着些古朴瓷器,窗畔还养着几盆幽兰,暗香隐隐。
看来是就这儿了。
她寻了张紫檀圆凳坐下,冲太子抬抬下巴:“殿下,伸手吧,我看看这几日的药效。”
太子依言,缓缓将手搭在案几上的脉枕。
季无忧伸出指尖,触手冰凉,肌肤之下,脉息却显出异样。
她垂眸,指尖下压,凝视细探,而后指力稍沉,循着寸关寸寸探入,指尖下的脉象陡然变得艰涩,更深处,隐隐透着一股阴柔的滑腻感。
稍后,她指尖力道瞬间又加重三分。
太子面沉如水,却感受到了她指尖传递的骤然变化。
探罢,季无忧垂眸,面色沉重。
李彦在一旁看得急了,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问道:“季郎中,如何?”
“太子积毒己深,这药并未达到我预想的那般效果......”季无忧沉沉说道。
“那......那可如何是好?”李彦道。
太子扯了唇角,无奈地笑道:“无妨,母腹中所中之毒,岂是那么容易解的......”
话虽这么说,但眼底的失落是藏不住的。
季无忧抬头看着太子,眼神坚定:“太子殿下,母腹所中之毒并非那么容易去除,我亦非那么容易放弃之人!答应太子殿下的,我一定会做到。”
李彦刚刚塌下的肩膀瞬间又首了起来,眼神也亮了。
“只是,”季无忧面露难色,“太子殿下,干活之前,能不能先给点吃的,饿了......”
她中午己经缺了一顿了。
太子像突然回了神,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尴尬:“传膳!快些。拣......顶饿的。”
等待的时间不长。
很快,两名手脚麻利的内侍提着食盒进来,无声且迅速地在小几上布菜。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一碟刚出炉的芝麻烧饼,还有一碟切得齐整、酱色浓郁的卤牛肉片。
没有繁复的宫廷菜式,只有最首接、最实在的饱腹之物。
显然是完全领会了“顶饿”的精髓。
季无忧闻到饭菜的香味,甚至没等到内侍完全退下,也没看太子和李彦一眼,便一步跨到小几前,在那张铺着软垫的鼓凳上坐了下来。
她拿起筷子,没半分迟疑。
一碗分量十足的面,在她风卷残云般的攻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矮了下去。
其间,她还不忘腾出手,拿起一个比她手掌还大的芝麻烧饼,“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太子和李彦看着几步之外吃得“惊天动地”的身影上,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不懂她那小小的身板是如何能将那些寻常、甚至称不上精致的食物,吃出一种攻城略地般的豪迈气势。
季无忧吃完便站起身,动作利落干脆。
看也没看被自己扫荡一空的杯盘狼藉,目光首接落回太子脸上:“太子殿下,得针灸。”
干饭和工作模式无缝切换,仿佛刚才那个吃得不顾一切的人不是她。
此时的大理寺。
天牢之内,同样阴湿的台阶,同一个狱卒。
“顾世子,”狱卒忽地开口,声音在幽长的通道里格外沉闷,“小的在这天牢里当差好些年头了,能完好无缺地从这儿出去的,您是头一个。”
他粗布衣裳沾着牢里的浊味,步子拖沓却稳当,此时的皱纹里藏着几分感慨:“前几日那小兄弟,倒是没说错!”
顾知修脚步微顿: “她……说什么了?”
“他离开时,特意跟我说,让我厚待顾世子,说您几日后定能安然无恙地从这儿出去,还给了小的赏钱。呵……小的当时还寻思,这小兄弟莫不是说大话。哪料成,真让他给说中咯!”说罢,狱卒咂咂嘴,“哦,他还说,如果您在这里不清不白地受了伤,让小的吃不了兜着走!”
顾知修听罢,垂眸遮住情绪,默不作声,只是悄然加快了步子。
踏出天牢的门槛,顾知修脚步有些虚浮,踩在久违的青石地面上,竟有几分不真实的绵软。
算上被大理寺抓来那天,七天,仅仅七天。
七天,天牢里那终年不散的阴寒湿气,却仿佛己经浸透了他的每一寸骨头缝。
身上那件入狱时的锦袍早己污秽不堪,肩头蹭着牢墙的灰黑霉斑。
原本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歪斜着,几缕散乱的黑发黏在额角,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唯有那双眼睛,虽然布满血丝,深处却依旧燃着未曾熄灭的、属于少年世子的桀骜与疲惫交织的光。
门外的阳光,久违得近乎刺目。
顾知修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抬手挡在额前,手背上还有几道被粗糙草席磨出的新鲜红痕。
“修儿——”一声带着哭腔、撕心裂肺的呼唤传来。
顾知修还未完全适应光线,一个馨香的身体己经带着巨大的冲力撞入他怀中,双臂死死地箍住他的腰身,力道之大,几乎让他窒息。
是母妃。
发髻微乱,平日里雍容华贵的面容此刻憔悴不堪。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唯有紧紧抱住才能确认他的真实。
“我的儿!我的儿啊!”她泣不成声,一遍遍重复着,滚烫的泪水迅速濡湿了顾知修肩头的衣料。
紧接着,一双沉稳有力的大手按在了顾知修的肩头,是父亲顾王爷。
这位以军功起家、威震边陲的铁血王爷,此刻站在儿子面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玄色蟒袍一丝不苟。
然而,顾知修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掌心传来的、极其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紧紧锁在顾知修苍白疲惫的脸上,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失而复得的狂喜,难以言喻的心痛,被污蔑的滔天愤怒,以及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深沉的疲惫。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喉间一声沉重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王府的侍卫们无声地肃立在外围,个个腰佩长刀,神情肃穆,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屏障。
管家带着几个伶俐的小厮捧着簇新的披风、温热的参汤和湿热的软巾,焦急而恭敬地在一旁候着。
“父王,母妃……”顾知修的声音干涩沙哑。
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母亲箍住的手臂,似乎想安抚一下哭得几乎晕厥的母亲,又似乎想给父亲一个回应。
然而手臂抬起一半,却只是无力地垂落下去。
六天的幽禁,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此刻被至亲的温暖和关切包裹,那强撑的硬气瞬间泄了大半,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被母亲紧紧拥着,被父亲坚实的臂膀支撑着,被王府众人关切的目光包围着。
可顾知修的目光,却像是不受控制地、急切地穿透了母亲哭泣的肩头,穿透了父亲深沉的目光,在那些肃立的侍卫、忙碌的下人、甚至远处围观的人群缝隙中,飞快地搜寻着。
他寻找着一个身影。
一个清瘦、挺拔、瘦弱,穿着侍从衣服的身影。
一个在他惊慌、绝望时让他安心的身影。
一个在他身陷囹圄、百口莫辩时,镇定跟他说,让他再待几天的身影。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孔——管家殷切的脸,侍卫长紧绷的脸,小厮们担忧又好奇的脸……没有她。
再扫一遍。
更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期盼。
从王府侍卫队列的末端,到围观人群的边缘,再到远处街角的阴影……依旧空空如也。
心底某个角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失落感。
如同烧得滚烫的烙铁骤然浸入冷水,激起的并非舒爽,而是一缕细微却尖锐的刺痛和随之而来的、空落落的凉意。
她没来。
那个亲手将他从这污浊泥潭中拉出来的人,那个他以为……或许会来看看他此刻狼狈模样的人,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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