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的小胖手笨拙却异常执着地解着那根漂亮的金色丝带。
那丝带光滑，在他沾着核桃酥碎屑的手指间滑溜得像条小泥鳅，越急越解不开，急得他鼻尖都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小嘴嘟囔着：“坏带带！不听话！”
终于，“嗤啦”一声轻响，丝带被他用力扯开。他迫不及待地掀开印满粉色樱花的油纸盒盖——
“哇！”
暖阁里响起一声带着奶香气的惊叹。
盒子里铺着雪白的糯米纸，上面整整齐齐地躺着六块点心。那点心小巧玲珑，形状竟是精致的樱花！五片薄得近乎透明的粉白色花瓣，层层叠叠，簇拥着中间一点嫩黄的花蕊。点心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极了清晨带着露珠的真花。
一股清甜雅致、混合着淡淡米香与花蜜的独特甜香，瞬间盖过了暖阁里残留的核桃酥味道，悠悠地飘散开来。
“花花！是花花点心！”阿元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溜圆，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星。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小胖手，想碰又不敢碰，生怕碰碎了这漂亮的梦。他吸了吸小鼻子，满脸陶醉，“好香呀！比……比福伯院子里的真花花还香！”
他兴奋地扭过小身子，朝着小豆子和福伯离开的方向，扯着小奶音大声喊：“小豆子！福伯！快来看！爹给阿元的花花点心！可好看啦！”
喊完，他又立刻转回头，小脸上满是郑重其事，伸出短短的手指，对着盒子里精致的樱花点心数起来：
“一、二……三……嗯，阿元一块，小豆子一块，福伯一块……爹一块……”
他数到顾沉舟时，仰起小脸，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依旧矗立在旁的高大身影，“爹！阿元数得对不对？花花点心，人人有份！”
顾沉舟低垂着视线。阿元那纯粹无垢的喜悦，像一小簇温热的火苗，跳跃着，试图融化他眼底的冰层。
他并未回答阿元的问题，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得到默许，阿元更高兴了。他伸出小胖手，极其小心地捏起一块离他最近的樱花点心。
那点心小巧冰凉，在他指尖微微颤动，花瓣薄如蝉翼。
他小口地、珍重地咬下一小角花瓣。
入口是意料之外的软糯清凉！细腻的粉皮在舌尖化开，带着清雅的米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紧接着，中间那点嫩黄的花蕊爆开微酸清甜的果酱，是梅子的味道！酸与甜、软糯与微凉交织在一起，新奇又美妙的滋味瞬间征服了小家伙的味蕾。
“唔——！”阿元幸福地眯起了大眼睛，小脚丫在身下的羊毛毡子上快活地蹬了蹬，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好好吃！像……像吃了一口凉凉的、甜甜的云彩！小豆子肯定喜欢！”他迫不及待地又捏起一块，举得高高的，朝着门口的方向，小奶音拉得长长的，“小——豆——子——！快来吃花——花——！”
暖阁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福伯枯瘦的身影探进来，老脸上带着担忧过后的疲惫和一丝强装的平静。他身后，小豆子紧紧攥着福伯的衣角，小小的身体依旧紧绷着，苍白的小脸上泪痕未干，清澈的琉璃眸子里惊惧未散，像只受惊后尚未回魂的小鹿。
但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阿元手里那块举得高高的、粉白精致的樱花点心时，那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阿元……”小豆子细弱的声音带着残留的哽咽。
“小豆子快来！”阿元像献宝似的，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捧着那个打开的点心盒就朝小豆子冲过去。
他跑到小豆子面前，踮起脚，将手里捏着的那块樱花点心首接塞进小豆子微凉的小手里，“快吃！可好吃啦！凉凉的，甜甜的，还有一点点酸酸的！吃了就不怕啦！坏伯伯和坏爹爹都被花花点心打败啦！”
他嘴里嚷着“坏爹爹”，小手却指着点心盒里剩下的点心，乌溜溜的大眼睛偷偷瞟了顾沉舟一眼，小脸上带着点得意洋洋的狡黠，仿佛在宣告：看，阿元有好吃的，才不怕你！
小豆子冰凉的小手被阿元塞进一块微凉的点心，又被阿元那毫无阴霾的笑容和话语感染。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朵精致的“樱花”，又看看阿元亮晶晶、写满“快吃快吃”的眼睛。
那股熟悉的、属于阿元的温暖力量，再次悄然包裹住他冰冷恐惧的心。
他学着阿元的样子，小口地咬了一点点花瓣边缘。清甜软糯的口感，中间那点微酸清甜的梅子酱……陌生的、美好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奇异地抚平了喉咙里残留的哽咽和后颈烙印带来的幻痛。
“嗯……”小豆子轻轻地应了一声，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小小的、带着泪痕的笑容，“甜……好吃。”他又咬了一小口，细细地抿着。
“福伯福伯！你的！”阿元像只忙碌又快乐的小蜜蜂，又捏起一块点心，踮着脚塞进福伯枯瘦的手里，“阿元给你挑了个最大的花花！”
福伯捧着那块精致的点心，看着眼前两个孩子——一个叽叽喳喳像快乐的小云雀，一个安静地小口吃着点心，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了，连声道：“好，好，小少爷乖，老奴也吃，也吃……”他枯树皮般的手微微颤抖，点心在他掌心显得格外珍贵。
阿元最后看向点心盒。里面只剩下三块点心了。他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小脸上露出“阿元最大方”的表情，捏起一块，郑重其事地走到顾沉舟面前。
“爹！”阿元仰着小脸，努力把点心举高，小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这块最大的，给爹！谢谢爹的花花点心！阿元……阿元不生爹的气啦！”他努力说得很大声，小胸脯挺着，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顾沉舟垂眸。孩子努力举高的手臂，那带着点心碎屑和期待光芒的小脸，还有那句“不生爹的气啦”，像细小的针，轻轻刺在他冷硬的心防上。
他沉默了片刻。那只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缓缓抬起，却没有去接那块点心。宽厚的手掌带着手套微凉的触感，极其轻微地、近乎笨拙地，在阿元毛茸茸的发顶上揉了一下。
那动作生涩僵硬，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父亲的重量。
“自己吃。”顾沉舟的声音低沉依旧，却似乎少了些冰碴。
阿元眨了眨大眼睛，有点困惑爹为什么不拿，但头顶那一下轻轻的触碰，却让他心里莫名地踏实又开心。他咧开小嘴笑了，露出几颗小白牙：“那……那阿元帮爹保管！等爹想吃的时候再给爹！”
他小心地把那块“属于爹的点心”放回盒子里，然后捧起盒子，哒哒哒跑回小豆子身边，献宝似的把盒子递过去，“小豆子你看！阿元帮爹保管着！还有两块呢！”
两个孩子头碰头地挤在点心盒前，阿元叽叽咕咕地计划着剩下的点心怎么分，小豆子安静地听着，偶尔小声附和一句，苍白的脸上笑容渐渐真切。
暖阁里充满了孩童细碎的说话声、点心清甜的香气，还有劫后余生、小心翼翼重建起来的安宁。
顾沉舟高大的身影沉默地矗立在门边的阴影里，玄色戎装的冷硬线条与这温馨的画面格格不入。
他冰冷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孩子们身上，而是如同最警觉的鹰隼，缓缓扫过暖阁的每一个角落——那盏新换了蜡烛的琉璃宫灯，昨夜忍者潜伏的阴影处；那幅《药师佛讲经图》，后面隐藏的密道入口己被重新封死；厚实的地毯上，昨夜激战的痕迹被仔细清理，却依旧残留着无法磨灭的气息。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阿元怀里那个敞开的、印着樱花的点心盒上。
精致的油纸盒，雅致的点心，清甜的香气……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在这美好的表象之下，那印满盒身的粉色樱花图案，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毒蛇盘踞的巢穴，散发着无声的、致命的诱惑与陷阱的气息。
佐藤健一郎……
这份“礼物”，绝不会仅仅是一份点心。
是试探？是警告？还是……另一条毒蛇悄然吐出的信子？
冰冷的玉扣在掌心被无声攥紧，坚硬的边缘硌着深刻的掌纹。另一端，是阿元温热的胸口，隔着衣衫，紧贴着那块象征血脉与责任的玉扣。
暖阁里孩童无忧的笑语和点心甜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漾开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的杀机所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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