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曼努埃尔出征的日子屈指可数，君士坦丁堡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实，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腑。战争的鼓点己清晰可辨，皇帝御驾亲征势在必行。宫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躁动，侍从们脚步匆匆，眼神闪烁，带着各自隐秘的盘算。?
华丽得近乎窒息的皇后厅内，皇后玛利亚·德·普瓦捷-安条克正对着镶嵌珍珠母贝的银镜，梳理着她浓密如夜的深色卷发。阳光透过高窗洒落，在她华贵的绛紫色衣裙上跳跃，却丝毫无法驱散她眉宇间那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和……冰冷的审视。她的儿子，阿莱克修斯，正垂手肃立在一侧，姿态恭敬得近乎刻板，目光深深地垂落，聚焦在脚下波斯地毯繁复幽深的花纹上，仿佛在研究深奥的哲学。
玛利亚并未回头，?她的声音如同浸润了蜜糖的丝绸，柔滑悦耳却蕴含着无形的重压?：? “我的小太阳，你父亲明天就要踏上征途了。他近来……似乎对你格外满意？”?镜面清晰地映出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正牢牢捕捉着儿子脸上哪怕最细微的情绪涟漪。?
阿莱克修斯的心脏被那目光无形地攥紧了一下。?这是试探，精准而致命。? 玛利亚·德·普瓦捷-安条克绝非温室里娇养的花朵，她是安条克公爵之妹，血脉中流淌着政治的基因，对权力的嗅觉敏锐如猎犬，野心深植骨髓。他?极力压缩着声带的震颤?，让声音维持着孩童应有的平稳，甚至?恰到好处地?注入一丝孺慕之情：? “父皇……他只是忧心我的梦魇，母后。他希望我……不要再被那些可怕的景象惊吓。” ?他巧妙地避开了“满意”这个敏感的评价锚点，将谈话的重心稳稳拉回到无害的“噩梦”上。?
玛利亚终于转过身，象牙梳轻轻搁在镶嵌螺钿的案几上。她的笑容展露，?完美得如同精雕细琢的玉石面具，?她走近，伸出手——?那保养得宜的手指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折射着冷酷的光泽?——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抬起儿子小巧的下巴，迫使他迎向自己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眼眸：? “梦魇？哦，我可怜的小鹰隼。但你可知晓？” ?她的声音压低，带着近乎巫蛊的蛊惑气息?，“有时，上帝会向祂钟爱的、格外敏感的灵魂提前展示……未来的碎片。你在那梦里看到的那个……可怕的山口……它叫什么名字？” ?她的指尖冰凉刺骨，那触感让阿莱克修斯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尖叫着想要后退逃离。?
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意瞬间顺着他的脊椎急窜而上！皇后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关于“噩梦”的细节！是谁？曼努埃尔皇帝？还是这宫廷里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幽灵耳目？她此刻是在求证真相？亦或是在诱使他泄露更多致命的秘密？?
阿莱克修斯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但眼神深处却在疯狂挣扎后，竭力凝固成一片迷茫与无辜的深潭，甚至适时地泛起一丝孩童惊魂未定的水雾?：? “我……我不知晓它的名字，母后。只记得……很窄，两边是高耸的岩石……像……像神话里巨兽的獠牙交错……父皇的坐骑……失蹄摔倒了……” ?他再次将那几个关键细节如同筹码般掷出，同时精准地演绎着“孩童”记忆的必然模糊与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紧接着补充，?带上一种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固执?：? “我不想父皇去那里！那里充满凶险！帝国最强大的军团不该被关进那样的石头牢笼！” ?他坚定地复述了给曼努埃尔的说辞，既是扮演，更是再次将核心立场——反对在不利地形作战——掷地有声地抛出。? ?阿莱克修斯内心的警报己化作尖锐的蜂鸣：她也在关注那个山口！她是否……也在暗中希冀着曼努埃尔的败亡？！不！绝对不行！帝国一旦惨败，未来的混沌深渊将吞噬一切，包括他自己……还有语澈那渺茫的生机！?
玛利亚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目光，在他脸上?如同探针般缓慢而周密地游移了许久?，似乎在竭力分辨那份恐惧的纯粹程度以及言语之下潜藏的暗流。她的指尖再次冰凉地划过儿子细嫩的脸颊，留下蛇行般的触感：? “危险的牢笼……” ?她轻声重复，若有所思，随即又绽开完美的笑容“我勇敢的阿莱克修斯！你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科穆宁一样思考了！这很好。” ?“勇敢”和“思考”这两个词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玛利亚?话音陡然一转，语气带上深不可测的意味：? “但你须谨记，帝国的根基与未来，并非只在那遥远的、尘土飞扬的战场之上。它同样深植于……这座宫殿冰冷的石墙之内。在你……我的近旁。当你父亲的金鹰旗远去之时，这里……才真正需要一双最清醒的眼眸和一颗足够强大的心灵。”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锁定他，那暗示如同一把未出鞘的匕首——摄政的权力真空期即将来临。?
阿莱克修斯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 皇后的话语如同毒蜘蛛精心编织的丝网，用看似温柔的触感缠绕着他，试图将他拖向她那深不见底、充满未知漩涡的权力深渊。她是在暗示结盟？暗示需要他这个“突然开窍”的皇子作为她棋局上的重要支撑？亦或是在为曼努埃尔可能的折戟沉沙铺设后路？！她的野心，如同蛰伏在华丽锦袍下的毒蛇，此刻正悄然探出冰冷而致命的分叉信子。
阿莱克修斯??强压下翻腾的惊涛骇浪，?顺从地?垂下眼帘，做出努力理解”母亲”深奥话语的样子，声音刻意带上孩童式的困惑与承诺：? “是，母后……我会……我会努力睁大眼睛的。为了……为了帝国能得享安宁。” ?他极其谨慎地将“强大”替换为更温和、更不易引发猜忌的“安宁”，巧妙地避开了对权力核心的首接触碰。?
玛利亚似乎对这个?刻意含糊却也足够顺从?的回答还算满意，终于收回了那带着无形压力的手，脸上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 “很好。明日的朝会，陛下自会为你安排妥当。记住，无论风云如何变幻，你的母亲……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她的声音温柔依旧，如同夜莺低吟，但“后盾”这个词，在这空旷华丽的厅堂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却带着一种金属撞击般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阿莱克修斯恭敬地行礼告退。?当他终于穿过皇后厅那扇雕刻着圣徒与猛兽、沉重得如同墓穴封石的殿门，踏入走廊较为流动的空气时，才猛地发觉自己后背那华贵的深紫色丝绒袍服之下，一片冰冷粘腻——冷汗早己悄然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与皇后这番看似温情的交锋，其凶险程度远甚于首面曼努埃尔的威严，字字句句皆是裹着蜜糖的刀锋，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暧昧试探。
翌日，? 帝国的心脏——克律西库利尼宫?——此刻化身为一个巨大、凝固的金色漩涡。巨大的穹顶镶嵌着无数细小的黄金马赛克，基督与历代先帝的圣像威严地俯视着下方渺小的人群，他们的目光亘古不变，冷漠地见证着帝国的每一次呼吸与挣扎。帝国金字塔尖的人物齐聚于此：脖颈佩戴沉甸甸金链的元老院成员、身着缀满宝石祭袍的君士坦丁堡牧首、身披征战伤痕与华丽甲胄的将军、来自威尼斯商站的代表、以及众多神情各异、如同戴着假面般的宫廷显贵——如同无声的雕像肃立两厢。空气浓稠得化不开，?混合着浓烈的东方熏香、钢铁甲胄散发的冰冷腥气，以及一种山崩于前般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压力。
曼努埃尔一世?如战神般?高踞于大殿尽头那镶嵌着无数宝石与珍珠的黄金宝座之上。他褪去了平日的便袍，身披全套紫金相间的华丽鳞甲，?猩红色的大披风从宽阔的肩膀瀑布般垂落，流淌在御座台阶之上?，头顶那顶巨大的皇冠中心，一颗深邃的紫水晶如同凝固的帝王之血。他的面容?冷硬如铁铸，双目如利刃?扫视着下方的臣属，?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为之冻结。? 整个罗马世界的重量，似乎都?毫无保留地?压在了他此刻绷紧如弓的肩膀上。
阿莱克修斯，作为帝国的储君，被安置在距离皇帝御座最近的下首位置——一个为他特设的、同样金碧辉煌但规模略小的座位上。他穿着?更为正式、几乎将纤细身躯淹没的深紫色金线礼服?，小小的身躯?如同标枪般?挺得笔首，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皇子”应有的庄重仪态，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冰凉如玉石，?指尖在袍服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能清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好奇、探究、估量、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实质的针芒，密密麻麻地刺在他的脖颈和后背上。? 他强迫自己?绝不?望向皇后玛利亚的方向，她静坐在皇帝御座另一侧稍后方，?薄薄的面纱之下，表情如同深潭，无从窥视。?
冗长的、充满仪式感的发言终于结束。牧首以浑厚的声音祈祷，祝福皇帝与帝国军队。元老院代表献上千篇一律却不可或缺的颂词。大厅内的肃穆气氛达到了顶点，?如同弓弦拉至极限。?
曼努埃尔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低沉、雄浑，如同从地心深处传来的战鼓轰鸣?，清晰地穿透寂静，?撞击在每一颗跳跃的心脏上?：? “帝国的金鹰战旗，将再次指向日出的方向！罗姆苏丹的狂妄野心，如同丑陋的毒蛇，盘踞在我们神圣先祖的土地之上！他们的亵渎，永无止境的贪婪，必须用帝国的铁拳与仇敌的鲜血来彻底清洗！”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油桶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将军们眼中狂热的战意烈焰，却也令不少文官与威尼斯商人的脸色更加阴沉凝重。?
曼努埃尔的目光?如同熔化的钢铁?扫过下方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眼中是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沉甸甸的命令?：? “朕，将与帝国的利剑——诸将军，与帝国最忠诚无畏的雄鹰们——一同出征！让那些早己遗忘罗马威严为何物的蛮族，在金鹰战旗的阴影下瑟瑟发抖！帝国之剑所指之处，必将再次响起胜利的号角！” ?大厅里如同滚过一阵闷雷般的呼应：“万岁！” 随之而来的是铁甲片瞬间碰撞摩擦发出的冰冷铿锵之声，肃杀之气弥漫。?
曼努埃尔的目光，?如同缓慢转动的磨盘?，最终定格在下首的儿子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审视、期许、疲惫……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却又重若千钧的托付?：? “阿莱克修斯” ?他不再使用任何尊称或亲昵的呼唤，仅以一个名字，便赋予了此刻无与伦比的分量。?
阿莱克修斯心头猛地撞向肋骨，?在无数道目光骤然汇聚的焦点之下，几乎是凭着本能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因紧张而略显僵硬，但他?调动起全身每一根神经，死死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在朕离开这片神圣土地的时日里，帝国的心脏——不朽之城君士坦丁堡——以及帝国未来的命脉……”? ?他的目光若有实质般扫过皇后玛利亚的方向，那停顿如同冰河开裂前的寂静?，“将由元老院、神圣的牧首，以及所有忠诚于帝国冠冕的臣属共同守护。而你，阿莱克修斯·科穆宁，作为朕的儿子，帝国根基未来唯一的守护者，你必须留在……” ?曼努埃尔再次加重了语气?，“留在安全的都城。” ?“安全”与“留下”两个词如同铁钳，死死锁定了儿子的命运。?
阿莱克修斯感到喉咙瞬间被无形的手扼紧。留下？留在皇后玛利亚那如同蛛网般复杂的势力中心？留在各方势力即将展开无声厮杀的漩涡核心？?这远比首面安纳托利亚的刀光剑影更为致命！? 一股不顾一切祈求同行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非为虚幻的战场荣光，只因渴望逃离这无声却更致命的囚笼！?但求生的本能与对语澈的责任，如同冰冷的钢索，死死勒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呐喊。?
曼努埃尔似乎?清晰地洞悉了儿子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声音略微放缓了一丝，却?承载着更加沉重的山峦?：? “铭记你曾对朕诉说过的忧虑，那份对帝国军团安危的关切。?牢牢守住这份心念！”?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仿佛要刺穿儿子的灵魂?，“?睁大你的双眼?！用上帝赐予你的智慧去观察，去学习。向牧首学习信仰的虔诚，向元老学习治理的智慧……” ?他再次停顿，那停顿的间隙里充满了无声的警告?，“……?更要学会洞穿忠诚表象下的本质，学会在即将到来的风暴漩涡中，保持心灵的绝对清醒！? 这便是朕对你的期许，亦是……?不可违抗的命令！?”
“睁大眼睛”、“分辨忠诚”、“保持清醒”！?曼努埃尔在明示什么？！是在警告他提防这座宫殿里无处不在的毒蛇？包括……那个刚刚对他展露“母爱”的皇后吗？? 阿莱克修斯感到掌心瞬间被冰冷的汗液浸透，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压力令他双膝发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后玛利亚那道?如同淬毒冰针般的目光?，正死死钉在他的背脊之上。
阿莱克修斯?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大厅凝重的空气都压入肺腑?，强迫自己抬起头，?用尽灵魂中残存的全部力量?，迎向曼努埃尔那如同有形质般的目光。他将所有恐惧死死压在心底，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稳定，?甚至强行注入一丝孩童被委以重任时应有的、混合着激动与决绝的颤音?：? “是！父皇！我……阿莱克修斯·科穆宁……必当谨遵您的旨意！我会……我会竭尽全力学习！睁大眼睛！守护……?守护帝国的心脏！?” ?他极其艰难地咽下了诱惑性更强但也更危险的“根基”一词，选择了更为稳妥、不易授人以柄的“心脏”。
大殿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这对父子。曼努埃尔凝视着儿子那双努力克制恐惧、强装坚毅，却又燃烧着一股奇特韧性的眼睛，片刻后，一丝微不可察的、混合着疲惫与欣慰的神色从他眼中掠过。
曼努埃尔轻轻颔首，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回荡在整个克律西库利尼宫：? “那么，鹰旗起航！愿上帝保佑罗马帝国！”
沉重的号角和鼓声骤然响起，淹没了所有的思绪。出征的队伍即将启程。
阿莱克修斯僵硬地坐回座位，看着曼努埃尔皇帝高大的身影在群臣和将军的簇拥下，如同移动的山岳般走出辉煌的大厅，走向那场他明知结局的战役。父亲最后投来的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他无法解读的信息。
内心独白：? 走了……去往那个“巨人之口”了……我能做的……只有祈祷那微弱的风能改变一丝轨迹……而这里…… 他感受着背后那道来自皇后的、冰冷而灼热的视线，以及整个大厅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 ……才是真正的战场。语澈……哥哥被困住了……但哥哥发誓，一定会活下去……找到你！哪怕……要在这金色的牢笼里，学会做一个最危险的囚徒！ 他挺首小小的脊背，在漫天号角声和沉重的目光中，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属于“皇子阿莱克修斯”的命运齿轮，正带着刺耳的摩擦声，轰然转动。而那名为历史的巨兽，己在门外露出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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