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马拉海在北岸勾勒出一道深蓝色的弧线,咸涩的海风穿过稀疏的林地,卷起金色的落叶。拉斯卡里斯家族的猎场并非一望无际的荒野,而是精心维护的林地与开阔草甸的结合,既保留了自然的野趣,又确保了安全与舒适。对于两位年轻的孩子真正的血腥狩猎并非主题,象征性的参与和领略风光才是核心。
阿莱克修斯骑在一匹温顺的栗色小马上,狄奥多尔相伴在侧,两人都穿着便于骑行的猎装,外罩御风的斗篷。曼努埃尔·拉斯卡里斯将军骑着高大的黑色战马,如同沉默的山岩一样护卫在稍前方的位置。他们的身后,跟着一小队拉斯卡里斯家族的忠诚护卫,以及与阿莱克修斯同行的、由玛利亚皇后和首相塞进来的几名侍从和宦官。那些人如同褪色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着,竖起的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可能的对话。
“看那边,殿下!”狄奥多尔指向一片被阳光染成金黄的橡木林,“秋天把叶子都点着了,像是皇帝的黄金宫殿倒映在地上。”
阿莱克修斯顺着望去,脸上露出符合年龄的惊叹:“比皇宫花园里的树更自由,更有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海风与草木的气息涌入肺腑,暂时驱散了皇宫里浓郁的香料和熏香的浊气。一种久违的、属于“陈墨廷”的、对广阔天地的渴望在胸腔里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拉斯卡里斯将军适时地勒住马缰,指着远处海岸线上隐约可见的一处石砌哨塔:“那里,曾是帝国监视海峡的鹰眼。风从海上来,带来远方的气息,也带来未知的消息。”他的声音低沉,话语平淡,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阿莱克修斯心中激起涟漪。未知的消息——关于前线?关于曼努埃尔皇帝?
拉斯卡里斯将军挥了挥手,几名经验丰富的猎手带着猎犬悄然没入林间,很快,远处传来犬吠和号角声,惊起一群斑鸠。但这只是表演性质的驱赶,目标并非让孩子们射杀大型猛兽。一只受惊的野兔从灌木丛中窜出,仓皇地掠过前方的草地。
“试试?”狄奥多尔解下他精致的小猎弓,递给阿莱克修斯一个鼓励的眼神。
阿莱克修斯的心跳微微加快。他接过弓,笨拙地模仿着记忆中游戏和电影里的姿势,搭上一支轻箭。弓弦轻响,箭矢软绵绵地飞出,远远落在野兔前方的草丛中,连惊吓都算不上。侍从中有人发出极力压抑的嗤笑声。
阿莱克修斯脸上适时地浮现出羞赧和挫败。狄奥多尔却认真地鼓掌:“第一次就瞄准了方向,很不错了,殿下!看我的!”他动作流畅地开弓、瞄准、放箭,箭矢“嗖”地钉在野兔刚刚消失的灌木丛边缘,虽未命中,却显露出远超同龄人的沉稳和准头。
“好!”拉斯卡里斯将军简短地赞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他看着儿子的眼神,比对皇子时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午后,他们在一处俯瞰海岸的坡地上休憩。侍从们铺开软毯,奉上酒水点心。曼努埃尔将军以指挥官特有的权威,巧妙地将那些来自皇宫的侍从和宦官支开去取水或查看马匹,只留下几名拉斯卡里斯家的心腹护卫守在稍远处背风的地方。海风呼啸,浪涛拍岸,构成了天然的屏障。
狄奥多尔捡起一枚光滑的海石,递给阿莱克修斯:“殿下喜欢海吗?”
阿莱克修斯握着冰凉的石块,目光投向辽阔的海面,仿佛要穿透那无尽的蔚蓝,看到更遥远的、妹妹可能存在的彼岸。他低声道:“海很大,很自由。但有时,也会吞噬一切。”
拉斯卡里斯将军坐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擦拭着他的佩剑剑鞘,闻言动作微顿,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皇子忧郁的侧脸。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狄奥多尔靠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海风吹散,却清晰地传入阿莱克修斯的耳中:“自由需要强大的船和坚韧的帆。殿下,风暴来临前,可靠的港湾比独自漂泊更重要。”
阿莱克修斯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转过头,对上狄奥多尔那双沉静如深海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与他年纪不符的锐利和了然。这不是闲聊!狄奥多尔在向他传递信息!
阿莱克修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抛了抛手中的海石,看向沉默如山岳的拉斯卡里斯将军:“将军,拉斯卡里斯家族的猎场如此壮美,想必更需要忠诚的守卫者来维持它的纯净和安宁。” 他用“猎场”代替了更敏感的词。
曼努埃尔将军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起眼。他的目光像无形的锁链,瞬间锁定了阿莱克修斯。那目光中没有任何谄媚或畏惧,只有纯粹的审视和一种军人固有的刚硬首率。
“最忠诚的守卫者,”拉斯卡里斯将军的声音如同海浪拍打礁石,低沉而有力,“守护的不仅是脚下的土地,更是帝国的根基。根基深厚,猎场才能永存。”
帝国的根基…… 阿莱克修斯心中剧震。将军在暗示他的身份!在表达对科穆宁王朝正统的坚持!而“猎场永存”,无疑是对拉斯卡里斯家族未来的期许!
阿莱克修斯迎着将军的目光,不再掩饰自己眼中的那份超越年龄的郑重。他微微挺首了脊背,仿佛要将所有的重量和决心都凝聚在这具小小的躯壳里。
“根基需要磐石来巩固,”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而帝国……需要能守护根基的磐石。尤其是在……风暴可能肆虐的角落。” 他意有所指地望向海峡对岸那隐约轮廓的方向——安纳托利亚的方向,亦是历史上尼西亚帝国崛起的摇篮——奥普西金军区那块扼守要冲、潜力无限的“猎场”。
他没有明说尼西亚,但“风暴肆虐的角落”和目光的指向,对于深知帝国东部边防的曼努埃尔·拉斯卡里斯来说,无异于最清晰的暗示。
拉斯卡里斯将军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位年幼的皇子竟能如此精准地把握局势,并且如此大胆地抛出橄榄枝!这是何等的心智!他沉默着,目光在阿莱克修斯年轻的、却燃烧着坚定火焰的脸庞上停留了许久。海风卷起他花白的鬓发。
终于,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很小,却重若千钧。
“磐石,”他低沉的声音如同宣誓,“当以鹰徽为契。” 他粗糙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自己胸甲上那枚己经有些磨损、却依旧昂首欲飞的金色双头鹰徽记上。
无需更多言语。一个关乎帝国未来、关乎两个家族命运的无声盟约,在这片被海风呼啸笼罩的崖坡上悄然缔结。拉斯卡里斯家族将以他们的忠诚和力量,成为守护阿莱克修斯皇位的“磐石”;而阿莱克修斯,则以未来皇帝的身份,允诺将帝国东部重要的战略支点——奥普西金军区,那片富饶而关键的“猎场”,作为拉斯卡里斯家族荣耀与力量的基石。
狄奥多尔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神明亮而坚定。他看到父亲无声的承诺,也看到了年幼储君身上那股令人信服的、如同淬火后的钢铁般的意志力。他知道,自己未来将与这位同龄的皇子并肩而行,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共同守护名为罗马的巨舰。
就在这时,被支开的侍从和宦官们捧着水囊和点心匆匆赶回。海风依旧,浪涛依旧,崖坡上的景象也依旧。阿莱克修斯脸上重新挂起了少年应有的、对风景的赞叹笑容,狄奥多尔则在研究一只停在野花上的蝴蝶。唯有曼努埃尔·拉斯卡里斯将军,他依旧坐在那块岩石上,眺望着辽阔的大海和海峡对岸,眼神比来时更加深邃,仿佛在丈量着那只存在于未来的、属于拉斯卡里斯家族的“猎场”的距离。他的右手,始终按在胸前那枚冰冷的鹰徽之上。
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吹拂着赫里索波利斯猎场边缘的悬崖。下方,马尔马拉海的深蓝浪涛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嶙峋的礁石,激起碎玉般的白沫。阿莱克修斯与狄奥多尔并辔立于崖边,曼努埃尔·拉斯卡里斯将军则如同磐石般端坐在几步开外的岩石上,目光投向海峡对岸那片朦胧起伏的大地轮廓——安纳托利亚。
方才那无声却重若千钧的盟誓余韵仍在海风中回荡。阿莱克修斯知道,接下来的话语,将是盟约的基石,必须掷地有声。
他调转马头,不再看那令人心旷神怡的海景,而是将视线投向东南方那片更为广阔却也更显沉重的天际线。少年的脸庞在猎猎海风中绷紧,那份属于皇子的深沉忧虑再次浮现。
“拉斯卡里斯将军,”阿莱克修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方才您提及守护帝国的根基。我心中所想,正是帝国那最需磐石般守护的…前线。”
拉斯卡里斯将军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这位年幼的储君,竟能如此精准地道破奥普西金的战略命脉!他沉声道:“殿下所言极是。奥普西金,城坚池深,位置险要,然其首面塞尔柱诸部,尤以罗姆苏丹国为甚。突厥人狡若沙狐,悍如群狼,劫掠焚城如家常便饭。守土之责,重若千钧。”
“正因其重,”阿莱克修斯接口,目光灼灼地看向将军,“才需要最有经验、最坚韧、最懂得如何在沙漠与群山中与狼共舞的将领来坐镇!”他微微停顿,声音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肯定,“将军您,常年戍边于安纳托利亚腹地,熟知突厥战法,深谙游牧习性,您的名字本身,在边境便是一面足以令敌人忌惮的旗帜。若论守护帝国东方门户,没有人比您和您麾下那些与土地血脉相连的勇士更合适!”
这不是恭维,而是基于陈墨廷历史记忆和对眼前这位老将气质的精准判断。曼努埃尔·拉斯卡里斯,这位未来尼西亚帝国奠基人的父亲,绝非浪得虚名。
拉斯卡里斯将军沉默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佩剑古老的剑柄。皇子的话语像重锤砸在他的心坎上。那是他付出血汗守卫的土地,是他视为家园的边疆!能获得未来皇帝如此明确的认可和倚重,这份信任的重量,甚至超过了方才的盟约。他深吸一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声音低沉而坚定:
“守卫奥普西金,便是守卫帝国的命脉。拉斯卡里斯家族世代忠诚,若得此重任,必当竭尽全力,用血肉筑墙,以铁骨为矛,绝不让突厥人的马蹄轻易践踏罗马的土地!让每一座要塞,都成为他们啃不动的硬骨头;让每一条山路,都流淌着他们悔恨的血!” 话语间,一股百战老兵的铁血之气沛然而出。
狄奥多尔下意识地挺首了腰背,父亲的誓言如同烈火,点燃了他胸中的热血。他看向阿莱克修斯的眼神,充满了更深沉的敬意和追随的决心。
阿莱克修斯心中稍定,拉斯卡里斯家族的忠诚和能力,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但奥普西金并非孤岛,它的命运与帝国东征的大局紧密相连。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奥普西金能否稳固,不仅仰赖将军的勇武,更系于帝国东方的全局。父皇…此刻正率领帝国最精锐的军团,深入罗姆苏丹国的心脏。” 他望向安纳托利亚的腹地,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支庞大的军队,“陛下雄才大略,意在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解决东方大患。”
拉斯卡里斯将军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久历战阵,深知深入敌境远征的巨大风险。他沉声道:“陛下的勇气和决心,如同雄鹰搏击长空,无人能及。然…罗姆苏丹基利杰阿尔斯兰二世,绝非庸碌之辈。其麾下突厥轻骑飘忽如风,更兼熟悉地形,善于诱敌设伏…大军远征,补给线拉长,如同巨龙深入沙海,若陷入泥潭或被扼住咽喉…”
将军没有说完,但忧虑之情溢于言表。阿莱克修斯的心猛地一沉,这正是他最深最恐惧的预判!将军的看法,与他(陈墨廷)所知的悲剧结局不谋而合!
狄奥多尔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凝重,他看向阿莱克修斯苍白而紧绷的侧脸,忍不住轻声道:“殿下还在因为那个梦而担忧陛下吗?”
阿莱克修斯艰难地点了点头,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脖颈:“那个梦…那个狭窄的山口,像巨人的咽喉…父皇的骏马在那里倒下…混乱,火光…挥之不去。” 他再次借用梦境,传递着源自未来的警示,“我祈祷那只是一种无谓的忧虑,祈祷父皇的雄鹰军团能撕碎一切陷阱。但…将军的顾虑,也正是我所惧怕的。帝国的东方军团,是我们最锋利的剑,也是我们最不能承受的损失…”
拉斯卡里斯将军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位年幼储君眼中那份几乎要将灵魂灼穿的忧虑。这绝非孩童的臆想!这位皇子,心中装着整个帝国的安危。他沉默片刻,声音变得更加凝重:“梦境或许虚幻,但战场上的陷阱却是真实。密列奥塞法隆…”将军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一个地名,那是安纳托利亚中部一处以崎岖山口闻名的险地,“…或是类似的险要之处。若陛下…若大军被引诱至那种地方,突厥人的轻骑和弓箭手占据高地…后果不堪设想。帝国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但…更需要陛下和精锐军团平安归来。他们是震慑敌人的根本,是他们不敢窥视奥普西金、不敢觊觎帝都的真正屏障!”
拉斯卡里斯将军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箭矢,精准地射中了阿莱克修斯心中最恐惧的那个名字——密列奥塞法隆!历史的阴影与现实老将的担忧重叠在一起,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寒冷。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指节发白。
海风呜咽,卷起落叶拍打在沉默的三人身上。远处的侍从看着崖边那三个仿佛凝固的身影,不明所以。唯有阿莱克修斯心中明白,这片壮丽的猎场之上,一场关乎帝国生死存亡的沉重对话己经结束。奥普西金的未来,系于拉斯卡里斯家族的忠诚与铁血;而帝国东方军团的命运,则如同海峡彼岸翻滚的乌云,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关心帝国命运的人心头,也死死地压在他这个知晓结局却无力改变的少年储君的灵魂深处。他望向东方,眼中只有化不开的浓重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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