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很是冰凉,贴着阿礁的耳廓。里面灌满的,不是传说中美人鱼的歌声,是海最深处永恒的呜咽,空洞得能吸走人骨头缝里最后一点热气。
风暴早己过去好些日子,沙滩被太阳晒得暖烘烘,踩上去像刚出炉的面包屑。
可阿礁怀里抱着那只沉重的贝壳,坐在小屋门口,依旧觉得冷。
那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怎么晒也晒不透。
小屋歪得更厉害了,阿礁的白头发和胡子纠缠在一起,垂到胸前,被海风吹得飘摇,像一蓬干枯的水草。
他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雾的旧玻璃,总是望着海平线发呆。
孩子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海鸟,光着脚丫在沙滩上追逐浪花,留下小小的、旋生旋灭的脚印。
玩累了,他们常常围拢到阿礁身边。
“老爷爷,”一个脸蛋红扑扑、头发被海风吹得像乱草窝的小男孩,好奇地踮起脚尖,指着阿礁怀里那个月光色的、印着深蓝漩涡的大贝壳
“您天天抱着它,里面藏着宝贝吗?”
阿礁布满沟壑的脸,像被风吹动的沙丘,缓慢地转向孩子。
他依旧没有看贝壳,目光还是停留在遥远的海天相接处,那片晃动着刺眼阳光的、空茫的蓝色里。
他枯瘦的手指,像老树的根须,轻轻着贝壳冰凉的、光滑的螺壁,那深蓝色的纹路一圈套着一圈,像无数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他嘴唇嚅动了几下,声音被海风吹得沙哑又模糊
“等星星回来啊……” 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嗬嗬声,“它说会回来教我,织那张最大最亮的银网呢……”
孩子们哄笑起来,像被惊起的海鸥。
他们觉得这老爷爷真是傻透了,星星怎么会回来?又怎么会织网?
他们笑着跑开了,继续去追逐那些转瞬即逝的浪花泡沫。
阿礁看着孩子们跑远的背影,浑浊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黯淡下去,像最后一粒火星被海水浇灭。
他慢慢低下头,将耳朵重新贴紧那冰凉的贝壳口。呜——呜——,依旧是那无边无际、单调到令人窒息的潮声叹息。
太阳沉入大海,把最后一点滚烫的金箔熔进墨蓝的海水里。
黑夜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绒布,缓缓罩下来。
星星出来了,一颗,两颗……然后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缀在漆黑的天鹅绒上,清冷的光辉洒满了海面,也洒在阿礁佝偻的身上和他怀里沉默的贝壳上。
一个念头,像冰冷的小鱼,第一次钻进了阿礁被海风和孤独侵蚀得近乎麻木的脑子——数数它们吧。
他吃力地抬起头,仰望那片璀璨而冰冷的星河。
星星太多了,光芒交织在一起,晃得他老眼昏花。
该从哪里开始呢?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漏风的玻璃罐里,星星曾用它细细的、风铃般的声音,指着夜空告诉他:
“喏,看见天顶那条亮闪闪的河了吗?那是‘摇篮的绦带’,里面流淌的不是水,是无数世界沉睡前做的梦……”
星星的光芒曾那么温暖,像一小捧炉火,映亮他黑沉沉的心房。
阿礁努力睁大昏花的眼睛,在头顶那片浩瀚的星带里搜寻。
他找到了,那条由亿万颗细碎钻石汇聚成的、横贯天际的光之河流。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绦带边缘一颗不太起眼、却散发着柔和蓝白色光芒的星星。
“一……” 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第一个数字,声音轻得像叹息,立刻被海风吹散。
“那是‘悬锋之脊’,”星星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坚定
“它永远指向一个方向,像一把沉默的剑,守护着身后那片……早己冷却的熔岩之地。
即使没有谁需要它守护了,它还是固执地亮着,固执地指着……”
阿礁的手指在虚空中微微颤抖,指向旁边一颗光芒锐利、如同针尖的亮星:“二……”
“那是‘熔炉之心’,”星星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灼热
“它燃烧得太烈了,想把自己锻造成钥匙……一把能打开边界的钥匙。
它不在乎靠近它的星尘被烧成透明的叹息,它只在乎……它能不能烧穿这层看不见的壳。”
阿礁记得星星说这话时,罐子里的光芒似乎都变得滚烫,烫得他指尖发麻。
手指艰难地移向更远处一颗光芒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泛着奇异紫芒的星点:“三……”
“那是‘刻法勒的残烬’,”
星星的声音变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怜悯
“它曾经也很亮,很纯粹……但它被玷污了,被强行塞进了不属于它的东西。
现在,它像一块烧透了的炭,一点点暗淡下去,里面全是混乱的、痛苦的裂痕……它在等一场彻底的熄灭,或者……一场更彻底的燃烧。”
阿礁的手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睛努力辨认着下一颗星。
星星太多了,光芒交织,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笼罩着他,也笼罩着这片无垠的海。
他数着数着,眼前那些清冷的光点开始模糊、旋转、重叠。
那些星星的名字和故事,像退潮的海水,从他衰老的记忆沙滩上迅速溜走,只剩下冰冷的、陌生的光点。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数到哪里了?
他茫然地看着头顶的星河,那些曾经被星星赋予名字和故事的星辰,此刻又变回了纯粹的、遥远的、冷漠的光点。
他忘了那颗锐利的“熔炉之心”是第几颗,也忘了那颗紫色的“残烬”在哪个位置。
他像一个在迷宫里彻底迷失的孩子,连起点都找不到了。
“……一千零一……?”
他迟疑地念出一个数字,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是这里吗?还是那里?他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徒劳地划拉着,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怀中那冰凉沉重的贝壳上。
数不清了。
这个念头沉甸甸地落下来,砸得他心口一阵发闷。
就像他永远无法用双手捧住海水,他永远也无法数清这浩瀚星河里冰冷的眼睛。
那点微弱的、想要抓住些什么、理解些什么的念头,被无边的黑暗和冷漠彻底淹没了。
他放弃了,只是更紧地抱住怀里唯一的、实在的冰凉。
日子在潮涨潮汐中重复,如同一个磨损了的唱片,固执地播放着同一个苍凉的音符。
阿礁的白发长得更长了,几乎要拖到沙地上。
他依旧每天抱着贝壳,坐在门口,望着大海。
晴朗的夜晚,当星河流淌,他依旧会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那些遥远的光点上缓缓移动,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数,又像是在和谁低语。
只是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更空茫,仿佛灵魂也迷失在那片数不清的星海里。
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一些,不再只追逐浪花。
他们有时会安静地坐在阿礁身边不远处的沙滩上,看着老人像一尊被海风雕琢了千百年的礁石。
“老爷爷,”
又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眼睛像黑葡萄的小女孩,学着阿礁的样子,也仰头望着星空,好奇地问
“您数到第几颗星星啦?”
海风吹动阿礁雪白的长须。
他慢慢低下头,这次,他的目光落在了怀里那只沉默的贝壳上。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深蓝色的漩涡纹路,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只睡着的猫。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提问的小女孩。
在那浑浊得如同旧玻璃的眼眸深处,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像一颗遥远的、即将熄灭的星辰最后的回光。
他咧开干瘪的嘴唇,露出一个孩子般纯粹、却又带着无尽疲惫的笑容,声音轻得像梦呓
“昨天夜里啊……数到一千零一颗啦!”
他顿了顿,眼中那点微光迅速隐没在更深的浑浊里,只剩下纯粹的、凝固的守望。
他再次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那片波光粼粼、永远在低语也永远沉默的大海,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甜蜜的固执
“等星星回来……回来教我把所有的星星,都数清楚呢……”
孩子们似懂非懂,只觉得老爷爷的笑话越来越奇怪了。
只有那只紧贴在他枯瘦胸膛上的贝壳,在无人听见的深深螺腔里,那永恒的、空洞的潮声呜咽中,似乎夹杂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破碎的杂音——像是遥远的彼岸,某个被锁在冰冷容器里的灵魂,在徒劳地、一遍遍地重复着无人能懂的计数,数字在无边的黑暗中撞得粉碎,散落成冰冷的星尘。
阿礁歪了歪脑袋,那一望无际的海域里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他突然开始茫然起来了。
我的星星,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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