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的秋雨,像浸透了桐油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打铁关的青石板路上。关隘两侧的夯土墙被雨水泡得发胀,墙根处滋生的青苔顺着砖缝蔓延,活像些墨绿色的藤蔓,要把这百年雄关捆个结实。
铁匠铺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铁山抖了抖蓑衣上的水,铁砧上刚打好的马蹄铁还泛着暗红的光。他瞥了眼挂在梁上的铁钟,钟身上“嘉靖年造”西个字己被烟火熏得模糊,却仍在每次敲响时带着震颤人心的钝响——那是关隘遇袭时的警示,也是镇上集市开张的信号。
“爹,东头张家的犁头该淬火了。”十六岁的儿子铁蛋抱着块红热的铁坯跑进来,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瞬间被雨水洇灭。王铁山没应声,只是往炉膛里添了块焦煤,风箱被他拉得“呼嗒”响,火光映着他额角的疤痕——那是十年前捻军过境时,被流矢划开的。
打铁关得名于明初那位姓铁的将军,传说他在此地铸剑三千,硬生生在大别山的咽喉处凿出这座关隘。关楼两侧的山壁上,至今还留着当年锻铁时熏黑的痕迹,像两道永远褪不去的伤疤。王铁山的祖辈便是那时随军的铁匠,传到他这代,己是第七个在关下打铁的人。
入了夜,雨势渐歇。铁蛋蜷在铺着稻草的角落里打盹,王铁山却抄起把锤头,往关楼走去。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了关楼门楣上“打铁关”三个遒劲的大字,那是当年铁将军亲笔题写的,笔画间仿佛还能看出火星飞溅的力道。
他摸着门柱上一道深沟,那是道光年间山洪暴发时,被冲下来的巨石撞出的。那年他爹才十二岁,抱着块烧红的铁砧堵在门口,硬生生把洪水逼退了半尺。“铁家人的骨头,得像这铁砧一样硬。”爹临终前的话,总在他耳边响。
三更天刚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东边传来。王铁山猛地站起身,握紧了腰间的短刀——这年月不太平,土匪、溃兵像地里的蝗虫,不知啥时候就会冒出来。关楼的瞭望口探出个脑袋,是守关的老卒李三哥,他扯着嗓子喊:“是淮军的人!说是要往西边去!”
王铁山松了口气,却见李三哥又补了句:“带着洋枪呢!”
他心里“咯噔”一下。去年见过洋人,那些高鼻梁的家伙拿着能喷火的铁管子,一枪就能打穿三指厚的木板。他摸了摸怀里那块祖传的铁牌,上面刻着铁将军铸剑时的口诀,末尾那句“铁可熔,志不可熔”被得发亮。
天快亮时,淮军果然到了关下。为首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军官,戴着顶亮闪闪的铜帽,见了王铁山,眯着眼笑:“听说你是这关里最好的铁匠?”
王铁山没说话,只是把铁牌往怀里按了按。军官身后的洋人教士走过来,手里拿着张图纸,叽里呱啦说了些啥。军官翻译道:“洋先生要你打些零件,说是能让枪打得更远。”
图纸上的玩意儿奇形怪状,王铁山看了半晌,突然啐了口唾沫:“俺们铁家人,只打犁头、马蹄铁,不打杀人的家伙。”
军官的脸沉了下来,拔出手枪往铁砧上一拍:“你敢抗命?”枪口黑洞洞的,像只盯着猎物的狼眼。王铁山抄起锤头,铁蛋不知啥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攥着把淬了火的凿子,小脸涨得通红。
僵持间,李三哥举着个灯笼跑过来,灯笼照在关楼的墙面上,映出密密麻麻的名字——那是几百年来守关人的名字,有铁匠,有士兵,还有寻常百姓。“张大人,您看这个。”李三哥指着最上面的“铁将军”三个字,“当年铁将军说过,这关是用来护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军官盯着那些名字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也罢,不勉强了。只是这关里的铁,总得有点用处。”他让人卸下几箱子弹,“这些玩意儿要是卡壳了,还得来找你。”
王铁山没应,却在淮军走后,把那些子弹拆开了。铁蛋凑过来看,见他把铅弹头熔了,打成些小铁环:“爹,这干啥用?”
“给镇西头的孩子们做弹弓。”他往炉膛里添了把火,“铁这东西,看你咋用。能杀人,也能打兔子。”
转过年开春,地里的麦子刚抽穗,却传来消息说,洋人打到了省城。守关的兵丁被调走了大半,只剩下李三哥几个老卒。王铁山把铺子里的铁器都搬到关楼上,犁头、镰刀、马蹄铁摆了一地,像是要在这里开个铁器铺。
“爹,要不咱跑吧?”铁蛋抱着块铁锭,声音发颤。王铁山摸了摸他的头,指着关楼外那片梯田:“你爷爷的爷爷,在这地里种了一辈子庄稼。跑了,这地咋办?”
七月十五那天,洋人真的来了。十几门大炮架在对面的山头上,炮弹呼啸着砸在关墙上,夯土块像雨点似的往下掉。王铁山让妇女孩子们躲在关楼的地窖里,自己带着铁蛋和李三哥他们,把烧红的铁水往城下泼。
铁水落在洋人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王铁山的胳膊被弹片划开了,血顺着袖子往下淌,滴在滚烫的铁砧上,冒起白烟。他却像没感觉似的,抡着大锤把砸进来的炮弹壳砸扁,再让铁蛋送去熔了,铸成更重的铁球往下扔。
打到第三天,关楼的西墙塌了半边。李三哥被埋在下面,临死前还喊着:“把那口铁钟敲响!”王铁山爬过去,抱起钟锤狠狠砸下去。“当——当——”钟声穿过硝烟,在山谷里回荡,像是几百年来所有铁匠的呐喊。
洋人最终没能攻进关来。他们撤走那天,王铁山站在塌了的墙根下,看着满地扭曲的铁器,突然笑了。铁蛋扶着他,见他手里捏着块变形的铁牌,上面“志不可熔”西个字,依然清晰。
后来,铁路修到了山外,打铁关渐渐没了往日的热闹。王铁山的铁匠铺还开着,只是来打农具的人越来越少,更多时候,是些背着相机的读书人,来拍关楼的照片,听他讲那些关于铁的故事。
铁蛋后来去了省城的兵工厂,据说成了最好的枪械师。每年清明,他都会回来,带着儿子小铁,在关楼前烧一炉好煤,打一把小小的铁剑。王铁山看着孙子举着剑,在关墙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突然想起爹说过的话:“铁会生锈,但印在石头上的名字不会。”
如今的打铁关,成了县里的文物保护单位。关楼前的空地上,竖着块石碑,刻着那些在保卫战中牺牲的人的名字。王铁山的名字在最前面,旁边是李三哥,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百姓。石碑后面,新盖了座铁匠博物馆,里面摆着他当年用过的铁砧,锤头的凹槽里,仿佛还能看见凝固的血痕。
去年冬天,小铁带着个洋人来参观。那洋人捧着块从关墙上敲下的铁屑,激动地说这是中国铁匠工艺的活化石。小铁翻译给爷爷听时,王铁山只是笑了笑,往炉膛里添了块煤。风箱拉响时,他仿佛又听见了几百年前的锤声,从关楼的砖缝里渗出来,和着风声,在山谷里永远地回荡。
关楼门楣上的“打铁关”三个字,在夕阳下泛着红光,像是刚刚淬过火的钢,带着永不冷却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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