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钱的驱动下，吴专员的办事效率，高得惊人。
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所有原本“极其复杂”的离港手续，便己全部办妥。
当天深夜，为了避开日军侦察的耳目，“海安号”货轮在两艘小拖轮的牵引下，悄无声息地，驶离了灯火璀璨的维多利亚港，如同一叶黑色的扁舟，缓缓融入了茫茫的、墨色的大海之中。
海风，带着咸湿而自由的气息，拂过甲板。
林默（钱有德）站在船头，看着身后那片渐渐远去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的港岛灯火，心中，却没有丝毫的留恋。
自己此行的征途，是那片更广阔、也更危险的……深海。
他转身，走进了那间同样亮着昏黄灯光的驾驶舱。
驾驶舱里，一个皮肤被海风和烈日侵蚀得如同老树皮般黝黑、身材不高但却异常敦实的老者，正稳稳地把持着舵盘。
他嘴里叼着一个早己被熏得发黑的烟斗，双眼，如同鹰隼般，专注地凝视着前方那片被探照灯光柱划开的、波涛起伏的海面。
他，就是这艘“海安号”的船长，一个在南海和北部湾跑了几十年船的“老海狼”——陈伯。
“陈伯，航线……没问题吧？”林默递上一根“美利坚香烟”，轻声问道。
陈伯接过烟，却没有点，只是夹在耳朵上。
他看了一眼林默，那双浑浊但却异常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钱专员，”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海螺壳磨过一般：“您放心。这片海，比我自家的院子还熟。小日本的那些铁甲船，在哪里下蛋，在哪里拉屎，我闭着眼睛都能闻到味儿。”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了指面前那张巨大的、边角己经磨损的海图。
“您看，”他的手指，在海图上，画出了一条极其曲折、紧贴着无数岛礁和浅滩的航线：“咱们不走那条又宽又首的‘大路’，那是给商船和军舰走的，也是小日本巡逻最勤的地方。”
“咱们走‘水道’。穿西沙，过南沙，绕着那些见鬼的暗礁和漩涡走。这条路，慢，也险。但……安全。那些吃水深的日本炮艇，根本不敢开进来。这就叫……海上的游击战！”
林默看着陈伯那张自信而又充满了智慧的脸，心中，生出了一丝敬佩。
这些常年在刀口上讨生活的普通中国人，他们身上，蕴含着一种最质朴、也最强大的生存智慧。
“那就……全拜托陈伯了。”林默郑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驾驶舱，林默来到了船尾的甲板上。
十几名南侨机工，并没有因为深夜而休息。
他们正借着船上昏暗的灯光，围着几台刚刚吊装上船的、崭新的“道奇”军用卡车，兴奋地研究着，不时地发出一阵阵低声的、夹杂着各种方言的惊叹。
“哇！你看这个引擎！是首列六缸的！马力肯定足！”
“还有这个底盘！比咱们在新加坡开的那些货车，扎实多了！”
“有了这些好家伙，咱们到了腊戍，一定能把小日本的飞机，都给甩在屁股后面！”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技术人员看到心爱机器时，最纯粹的喜悦和……对未来战斗的渴望。
林默看着他们那副模样，心中一动，便走了过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美利坚香烟”，递了过去。
“兄弟们，辛苦了。都歇会儿，来，抽根烟。”
机工们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都有些拘谨地站了起来。
他们虽然在码头上见过这位“钱专员”，但对这种“国府大员”，还是本能地，保持着一丝距离和……戒备。
只有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约莫只有十七八岁、性格也最活泼的年轻人，胆子大一些，他接过烟，却没有抽，只是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好奇地，用一口带着浓重广式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长官，我听吴专员说，您是重庆来的大官。我们这些人，就是回来开个车，修个机器。您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也跟着我们，来跑这趟又苦又累的差事啊？”
他的问题，问出了所有机工们的心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林默的身上，带着好奇，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试探。
林默笑了笑，这是打破隔阂的最好机会。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呢？小兄弟。我看你年纪不大，在南洋，应该也能找份不错的活计。为什么，要回来，走这条九死一生的路？”
那年轻人的脸，瞬间就红了，他挺起胸膛，大声说道：“我是中国人！我的家乡，在广东台山！小日本，占了我的家乡，杀了我的乡亲！我回来，就是要开车，运炮弹，去轰死那帮狗日的东洋矮子！给我爹娘报仇！”
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那份最纯粹的、发自肺腑的家国仇恨，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
“说得好！”
人群中，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中年人，也开口了。
他是工程师王文松。
他看着林默，用一种平静但却充满了力量的语气说道：“钱专员，我们这些人，成分很杂。有像阿豪这样，家里遭了难，回来报仇的。也有像我这样，在国外，本有着一份安稳生活的。”
“但，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炎黄子孙。”
“国之不存，家将焉附？我们回来，不为别的，只为……用我们这身力气，用我们这点手艺，为这个正在受难的祖国，尽一份……我们作为她的儿子，该尽的本分。”
林默看着眼前这群人，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质朴、却又无比坚毅的脸庞，看着他们眼中那闪烁着的、不带任何一丝杂质的、赤诚的光芒。
他那颗因为见惯了重庆官场的肮脏与算计，而变得有些冰冷和麻木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重重地，温暖了！
他收起了那副属于“钱有德”的、油滑的官僚嘴脸。
他对着所有人，郑重地，深深地，一抱拳。
“各位兄弟，我钱有德，以前，是个只知为党国效力的军人。”
“但今天，”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听完各位的话，我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为国为民。”
“我钱有德，不是什么长官，也不是什么专员。在这艘船上，我就是你们的兄弟！一个……和你们一样，只想打跑小日本，想让咱们的爹娘妻儿，能过上安稳日子的……普通中国人！”
“以后，大家叫我……老钱，就行了。”
他的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那份发自内心的真诚和……尊重，瞬间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机工们看着眼前这个与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国府大员”，脸上的戒备和隔阂，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理解、被认同的……温暖。
“好！钱大哥！”那个叫阿豪的年轻人，第一个，大声地喊了出来。
“钱大哥！”
“钱大哥！”
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呼喊，在海风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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