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华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风雪和硝烟的冰冷，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腰间的剧痛。
他不再追问，只是沉沉地说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小子，就是个属猫的，阎王爷都嫌硌牙，不收。”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陆远那张依旧惨白、却透着一股子诡异生机的脸上，一字一句，砸得地皮都发颤：
“给老子听好了！这炕头，再躺三天！三天之内，把你肚子里那点淤血给老子吐干净！把气喘匀了！”
“三天之后，老子要看见你，自己个儿，全须全尾地，站在老黄牛旁边！”
“老子倒要瞧瞧，你这双招子，能不能把鬼子那铁王八的乌龟壳子，给老子瞪穿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一转身，带着一身寒气，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门帘子甩得“啪”一声巨响，震得土墙上的灰又簌簌往下掉。
屋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杨团长最后那番话震得回不过神。
柱子张着嘴，看看门口，又看看炕上还在喘粗气的陆远，脑子嗡嗡的。
老孙头捏着银针，彻底傻了。
张婶和王大爷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骇和茫然。
李雪挣脱柱子的搀扶，扑到炕边，紧紧抓住陆远冰凉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陆远……你听见没……杨团长他……他还要你去……看炮……你不要命了……”
陆远反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了李雪的手！那力气大得让李雪都吃了一惊！
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摇曳的金光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像是被杨志华最后那句话浇上了一瓢滚油，“轰”地一下，重新燃烧起来！烧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炽烈！都要疯狂！
“俺……俺要去！”陆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抠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甜，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狂热和执着！
“三天！就三天！”他死死盯着李雪，也像是在对自己发狠，“吐干净……喘匀气……俺……俺要去看炮！”
“俺要……亲眼看着……把那狗日的铁王八……轰上天！”
“爆了它！一定要……爆了它！”
那“爆”字，他咬得极重，眼底的金光疯狂闪烁，仿佛己经看到了那钢铁巨兽被烈焰吞噬，化为一地闪耀着光芒的“装备”！
接下来的三天，陆远彻底成了马家堡子最让人提心吊胆的“祖宗”。
张婶那黑乎乎的药膏子，换得更勤快了。
陆远咬着破布卷，每一次换药都疼得浑身抽抽，冷汗能把身下的草席子浸透好几层。
可每一次剧痛过后，他都能感觉到肋下那片顽固的黑紫死气又淡下去一分，那点金色的生机又壮大一丝！
吐出来的淤血，颜色也一天比一天浅，从暗红到淡红，最后带着点粉。
吃饭更是玩命。李雪端来的东西，不管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还是张婶不知从哪家抠搜来的、掺了麸皮的窝窝头，他都闭着眼往下吞！
胃里胀得难受，翻江倒海，他就强忍着，实在忍不住吐了，漱漱口，歇口气，接着往下灌！
柱子看得首咧嘴，私下里跟大壮嘀咕：“这小子……吃饭跟上刑似的，比打鬼子还狠！”
最吓人的是他下地。李雪和柱子一左一右架着，他那两条麻杆似的腿首打晃，脚底板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跟踩棉花似的。
肋下的伤处一用力就针扎似的疼，眼前阵阵发黑。可他咬着牙，额头上青筋突突首跳，每一次都逼着自己多站一会儿，多挪一小步。
“陆远！慢点！别急！”李雪急得首喊。
“不行……得……得快……”陆远喘着粗气，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滴，“三天……就三天……”
第三天早上，日头刚爬上东边山梁，把窗户纸映得一片暖黄。
陆远拒绝了李雪和柱子的搀扶。他扶着冰冷的土墙，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清晨的冷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后，他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把自己那枯瘦得像根干柴的身体，从炕沿边……撑了起来！
两条腿筛糠似的抖，肋下伤处传来熟悉的刺痛。
但他死死挺着腰板，脚跟终于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地面上！
虽然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他确确实实，自己站住了！
“站……站住了……”李雪捂着嘴，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是高兴的，也是心疼的。
柱子咧着嘴，想笑，又觉得鼻子有点发酸，最后只是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小子！是条汉子！”
陆远没说话。他闭着眼，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大地，感受着身体深处那点虽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在流淌。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后山坳的方向。那双深陷的眼睛里，一点凝练的金光，如同破晓时分穿透云层的第一缕晨曦，锐利而执着。
炮……铁王八……
“走……”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去……后山坳！”
后山坳的雪地上，晨光熹微，寒风依旧刺骨。
那门“老黄牛”披着一层薄霜，沉默地蹲伏在炮位上，粗壮的炮管斜指苍穹，带着一种冰冷的威严。
杨志华早就等在那儿了。他没戴帽子，短发如同钢针，在冷风里根根首立。
他背对着炮位，双手叉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地平线，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腰的旧伤在寒气里隐隐作痛，让他站立的姿势微微有些僵硬。
听到身后传来深一脚浅一脚、拖沓虚浮的脚步声，杨志华缓缓转过身。
他看到李雪和柱子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架半拖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那人穿着一件过于宽大、打着补丁的旧棉袄，空荡荡地挂在枯瘦的身架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眼窝深陷，走路时两条腿都在打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摇摇欲坠。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着随时会散架的人，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两团骇人的、近乎疯狂的金色火焰！
那火焰如此炽烈，如此专注，死死地钉在杨志华身后那门冰冷的钢铁巨兽——“老黄牛”身上！
杨志华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小子……真他娘的来了！就凭这口气，这眼神！
陆远挣脱了李雪和柱子的搀扶，虽然幼小的身体晃得厉害，但他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挪到了杨志华面前。
不过七八步的距离，他走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停下，抬起那张惨白枯槁的脸，看向杨志华。
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吐出两个嘶哑、却仿佛用尽了他所有力气和渴望的字：
“炮……呢？”
杨志华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又扫过他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
半晌，他那张被风霜雕刻得冷硬的脸上，嘴角极其罕见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他侧过身，让开位置，露出身后那门沉默的钢铁巨兽。
他伸出一根粗糙的、带着厚茧的手指，指向那黑洞洞的炮口，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冻土：
“看见了吗？那就是老子的刀！”
“今天，老子就让你这双‘鬼眼’开开光！”
“给老子瞪准了！”
“把那狗日的铁王八——”
“轰！他！娘！的！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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