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锐检测公司那栋灰扑扑的小楼,像一头疲惫的老兽,蹲伏在工业区纵横交错的铁锈色管道和灰白水泥墙的夹缝里。墨河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机油、金属粉尘、劣质打印墨粉和过期混凝土试块散发出的微碱气息扑面而来。这粗粝、浑浊、带着汗水和铁屑真实触感的空气,如同滚烫的砂砾灌入肺腑,瞬间驱散了写字楼里那股被空调过滤得近乎无菌的冰冷洁净感。他用力吸了一口,喉管被这熟悉的粗粝感刮擦得生疼,却带来一种近乎病态的踏实。
他把自己重重摔进那张吱呀作响、椅背金属棱角硌人的旧办公椅里。窗外切割机永不停歇的尖啸如同背景噪音,此刻竟显得格外亲切。他闭上眼,试图将意识沉入手头那份南郊污水处理厂曝气池底板裂缝的复检报告里——照片上混凝土狰狞的裂口,扭曲的钢筋如同暴露的断骨。冰冷的数据和触目惊心的影像本该占据全部心神。
然而,眼前晃动的,却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幽暗的消防通道深处,安全出口指示牌那点惨淡的、如同鬼火般的绿光,勾勒出临川斜倚在粗糙混凝土墙面上的单薄侧影。她微垂着头,一缕黑发滑落,遮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瘦削的下颌线条。指间一点猩红在绝对的寂静中明灭,烟气无声地盘旋、升腾,像一缕被强行压抑住的、无声的叹息。她整个人嵌在那片冰冷的承重结构阴影里,疲惫得像一根被千斤重担压得微微弯曲、濒临屈服极限的钢筋。那只握着烟的手,指根处沾着的一星点深灰色墙灰,像一枚耻辱的烙印,死死钉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墨河猛地睁开眼,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腥甜。他烦躁地拉开抽屉,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指尖触碰到烟盒和那个磨得发亮的芝宝打火机冰凉的金属外壳,熟悉的沉重感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他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咔嗒”一声,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点燃烟丝。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熟悉的灼烧感,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冰冷的阴翳。
他用力吸了一口,试图用这恒锐特有的、混杂着机油和汗味的粗粝烟草气息,覆盖掉记忆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临川的、混合着冷冽与尘土的烟味。那味道不同。恒锐的烟味是老王头他们抽的,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粗野生命力,是泥地里打滚后沾上的泥浆。而临川……她的烟味里,透着一股被精密过滤后的、冰冷的绝望,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用最廉价方式强行续命的疲惫挣扎,像精密仪器内部某个部件因过载而发出的、濒临崩溃前的焦糊气息。
眼前无法控制地浮现出更清晰的画面:设计院那间巨大的晒图室。阳光透过高窗,在弥漫着氨水刺鼻气味的空气里形成一道道光柱,灰尘在光柱中如同金色的精灵般飞舞。年轻的临川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连衣裙——那大概是她在设计院唯一与“女性”沾边的装束,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专注的侧脸。她站在巨大的晒图架前,小心翼翼地用丁字尺压着半透明的硫酸纸蓝图,另一只手握着绘图笔,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线条流畅、精准,如同她那时清澈坚定的眼神。阳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紧抿的嘴角,那上面写满了对图纸上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数字近乎偏执的苛求。那时的她,像一块未经雕琢却内蕴光华的水晶,纯粹、坚硬,散发着一种不染尘埃的技术理想光芒。她身上那种属于年轻女性的、未被磨砺的柔韧与专注,在冰冷的图纸世界里,曾显得如此珍贵而耀眼。
墨河记得有一次,为了一个悬挑雨篷的节点大样,两人争论到深夜。他主张简化构造,加快施工进度。临川却固执地指着图纸上一个不起眼的焊缝符号:“不行!这里必须用全熔透坡口焊!角焊缝应力集中系数太高,长期风振疲劳下就是隐患!”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眼神像淬火的刀锋,首首刺向他试图妥协的念头。最终,他败下阵来,不是因为职位,而是被她眼底那份对结构安全近乎神圣的执着灼伤了。那时的临川,是图纸上最坚不可摧的承重梁,是技术原则本身冰冷的化身,但她身上那股属于“人”的鲜活气息——那份专注带来的光芒,那份坚持透出的力量感——并未被冰冷的线条完全吞噬。
“咔哒。”烟灰缸里落下一截灰白的烟灰。墨河盯着那点灰烬,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烟蒂。消防通道里那个疲惫的、靠在冰冷墙面上抽烟的身影,与晒图室里那个在阳光下执着描画结构筋骨的身影,在他脑海中疯狂地撕扯、重叠、最终裂变成一幅令人心悸的荒诞图景。那个曾经用眼神就能逼退他技术妥协念头的女人,那个将安全规范奉若圭臬、身上还带着一丝未被完全磨去的女性柔韧感的工程师,如今却像老王头他们一样,躲在肮脏的角落,用最廉价、最伤身的烟草来麻痹神经,对抗那无形的、来自西面八方的压力巨碾?她身上最后那点属于“正常人”的鲜活气息,是否己被那座冰冷的堡垒彻底榨干、碾碎,只留下一具高效运转的技术躯壳?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愤怒、失望和某种难以言喻酸楚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头!他狠狠地将烟头摁灭在积满烟灰的烟灰缸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廉价的塑料缸底戳穿!火星瞬间熄灭,只留下一个焦黑的凹坑和刺鼻的焦糊味。
“操!”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像受伤野兽的呜咽。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他烦躁地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踱步,皮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混乱的思绪上。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个设计院?那座光鲜亮丽的堡垒?那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是那个姓朱的院长留下的阴影?还是那些无处不在的、试图用权力和人情腐蚀技术原则的暗流?又或者,是那座城市本身,那座被钢铁森林覆盖、在璀璨灯火下无声锈蚀着无数像临川这样工程师灵魂的庞然巨物?这个行业,这个由钢筋水泥、冰冷数据和巨大压力构筑的男性主导的世界,它对闯入其中的女性,是否天然带着一种更为残酷的研磨机般的属性?它不仅要榨干她们的专业能力,更要磨平她们身上所有属于“人”的棱角与温度,将她们异化成与周围冰冷环境完全同质的、高效运转的零件?临川指缝里那点无法洗净的墙灰,是否就是她被这座巨大机器研磨后,残留在身上的、无法剥离的锈蚀印记?
他想起临川在会议室里,面对消防局黄工和开发商秦总双重压力时,那种精准到冷酷、流畅到令人窒息的技术应对。她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每一个参数、每一个构造细节都信手拈来,滴水不漏。那强大到近乎暴烈的专业掌控力,曾短暂地震慑了全场,压下了所有的质疑和推诿。可那强大背后是什么?是无数次在类似消防通道那样的角落里,用尼古丁强行提神、用烟草灼烧喉咙来换取片刻喘息后,才能维持住的、摇摇欲坠的清醒堡垒?是无数次将真实的疲惫和绝望,像那粒墙灰一样,强行摁进指缝深处,再套上那身冰冷挺括、刻意模糊了性别特征的工装,扮演一个无懈可击的技术符号?那个在晒图室里还会穿着棉布裙子的年轻女人,如今是否只剩下一个被技术铠甲包裹、连喘息都带着硝烟味的冰冷代号?
墨河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胸闷。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那扇积满油污灰尘的旧钢窗。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楼下切割金属的刺鼻烟尘和远处工地的喧嚣,瞬间灌满了狭小的空间。他贪婪地呼吸着这浑浊却真实的空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冰冷的黏腻感。
窗外,恒锐楼下的巷子依旧嘈杂。老王头佝偻着背,正费力地将一台老旧的混凝土回弹仪搬上三轮车,那只空荡荡的裤管在寒风中微微晃动。几个年轻的技术员蹲在路边,就着咸菜啃着冷馒头,大声说笑着什么,脸上沾着油污和灰尘。角落里,资料室的娟子——那个刚毕业不久、戴着厚厚眼镜、脸上还带着点学生气的姑娘,正抱着一摞厚重的检测报告摇摇晃晃地走向仓库。她纤细的手臂被沉重的报告压得微微发抖,镜片后的眼睛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呆滞。一阵冷风吹过,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那动作里透着一股与这粗粝环境格格不入的、属于年轻女孩的柔弱感。然而,这丝柔弱很快被淹没在周围的喧嚣和尘土里。墨河看着她略显笨拙却努力支撑的背影,心头猛地一刺。娟子,还有那些散落在各个工地、检测现场、设计院绘图室里的女技术员、女工程师……她们是否也正走在和临川相似的路上?在图纸、数据、冰冷的仪器和无休止的工期压力下,她们身上那些属于女性的、柔软的部分,是否正被一点点剥离、硬化,最终被锻造成适应这个钢铁丛林所必需的、冰冷坚硬的形态?她们是否也会在某一天,像临川一样,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点燃一支烟,用那辛辣的苦涩,来对抗被整个行业生态无声吞噬的窒息感?
一股深沉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愤怒。他靠在冰冷的窗框上,任由寒风刮在脸上。他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支。烟雾在寒风中迅速飘散。他看着楼下老王头艰难地蹬着三轮车消失在巷口,看着娟子瘦小的身影最终被仓库的阴影吞没。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既为临川感到一种尖锐的心痛——那个曾经在阳光下执着描画结构安全、身上还带着女性特有柔韧与专注的女孩,如今却要在阴暗角落里靠烟草续命,身上最后那点鲜活气息似乎己被磨尽;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对那座吞噬人心的冰窖,对那些将她(她们)逼到如此境地的无形力量;更深处,还有一种兔死狐悲般的、彻骨的悲凉——他和临川,终究是同一根锈蚀链条上的不同环节,只不过他选择了恒锐这片泥泞的滩涂,而她(她们),被困在了那座看似光鲜、实则对女性更为苛刻的冰封堡垒里。这个行业,如同一台巨大的、无情的研磨机,无论男女,最终都会被它按照冰冷的标准重塑、异化,失去“正常人”应有的状态。而临川指缝里那点墙灰,娟子眼中那抹被疲惫掩盖的呆滞,或许就是这台机器留在她们身上、无法磨灭的锈蚀印记。
烟头在寒风中燃得飞快。墨河用力吸完最后一口,将烟蒂弹出窗外。那点微弱的火星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坠入楼下堆积的工业废料中,瞬间熄灭。
他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和喧嚣。办公室里重新被沉闷的空气和切割机的噪音填满。他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待处理的污水厂裂缝报告上。照片上混凝土底板狰狞的裂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他拿起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笔尖悬在报告空白处,迟迟无法落下。眼前晃动的,依旧是消防通道里那点猩红的火光,和临川指根处那抹刺眼的深灰。那画面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溃疡,在他心底深处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在这个由钢铁和混凝土构筑的庞大世界里,有些锈蚀,早己深入骨髓,远非一份技术报告所能修补。而临川,以及无数像她一样的工程女性,她们身上被这行业生态强行剥离的鲜活与柔软,或许才是这冰冷结构体下,最令人心碎的无形裂痕。
(http://www.quwenw.com/book/AIFDII-78.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quwen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