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车终于甩脱了那团如同梦魇的工业锈蚀巨影,蹒跚着驶回市区边缘。车里只剩下轮胎碾压路面的粗粝噪音和老马头压不住的、带着痰音的断续咳喘。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遥远星海,带着一种虚假洁净的光晕层层叠叠地亮了起来。
墨河攥着方向盘,指关节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泛白。后视镜里,老于瘫在后座,安全帽扣在脸上,胸膛随着鼾声微微起伏,睡得如同昏死过去。娟子缩在副驾驶角落,厚镜片后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流动的光带,脸上干掉的泪痕混着灰土,在霓虹光影交替扫过的瞬间格外醒目。老马头歪在副驾驶后方角落,抱着那只被简陋绷带缠裹的手臂,浑浊的眼睛半闭着,每一次颠簸引起的震动都让他布满皱纹的嘴角下意识地抽搐一下。
饥饿像迟来的钝刀,缓慢却沉重地切割着胃壁。没人提议,但皮卡车的轮胎还是碾过一个写着“老味道快餐”红漆招牌的简陋小店门前。油腻的玻璃窗被屋内灯光和蒙着油污的纱帘遮挡,透出里面几张摇晃折叠桌模糊的轮廓和鼎沸的人声。食物的廉价香气混着劣质油烟的焦糊味从门缝里顽强地渗出来。
小店里面挤挤挨挨。几张油腻腻的塑料桌几乎占满了所有空间,头顶吊着几盏沾满蝇尸和油烟的昏黄灯泡。空气浓稠得像是吸饱了地沟油饱和水蒸气的海绵,混合着大锅炖菜、油炸食物、汗水、劣质烟草和陈年消毒水残留的刺鼻气味。一台架在柜台上方角落的老旧电视机兀自哇啦响着,画面闪烁着杂乱的雪花点。穿着同样油腻、印着“老味道”字样的老板兼厨师正站在门口沸腾的巨大油锅旁捞炸鸡排,热油沸腾的噼啪声、铁铲刮蹭锅底的噪音、食客的吆喝和电视里的嘈杂搅作一团,震得人耳膜发麻。
几人在角落唯一空出的那张带粘手油污的折叠塑料桌挤下。老马头几乎是一路蹭过去的,带着伤口的手臂蹭到桌沿时,他喉咙深处发出一点吃痛的闷哼。娟子拉开一把摇晃的塑料椅坐下时,椅子腿摩擦油腻的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老于依旧半眯着眼,靠在椅背上,仿佛随时会滑下去。
墙上挂着油腻腻的塑封菜单板。娟子几乎是逃离般地起身去前台下单。墨河靠在背椅上,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后,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淹没全身。饥饿感反而被胃里的钝痛压下去了些许。劣质塑料椅硌着脊背,他微微动了动身体,抬起手想揉一下跳痛的太阳穴,指尖碰到脸颊时才意识到上面布满一层干涸的灰尘和不知何时蹭上的细小锈渍。他缩回手,在同样被油污沾染的深蓝色工装裤上随意抹了两下。布料摩擦的触感粗糙厚重。旁边桌上几个穿着工地反光马甲的汉子正大声划拳,空啤酒瓶碰撞倾倒的声音刺耳无比。
娟子端着堆满油腻不锈钢餐盘的塑料托盘回来了。饭菜粗暴地堆砌在盘子里:浇着浓稠酱汁、颜色可疑的盖浇饭;煎得焦黑油亮的火腿肠;还有一盘绿油油的炒青菜(叶子因过度加热而软烂)。空气里弥漫着廉价油爆炒出的油腻辛辣气,混合着炸鸡排的焦糊香气,如同工业区上空那片污浊的空气般沉重浑浊。
几双布满灰尘甚至油污的手(娟子手上还带着点薯屑的黏感)抓起筷子或勺子。刀叉碰撞的声音、咀嚼声、粗重的呼吸声混杂在巨大的噪音背景里。墨河沉默地扒拉了一大口裹着厚重酱汁的米饭,胃袋在刺激下立刻痉挛起来。他皱了皱眉,强迫自己咽下去。那酱汁的味道廉价而浮夸,带着一股强烈的味精鲜味,如同对食物本身尊严的亵渎。
“操!”老马头用没受伤的左手费力地握着塑料勺,从盖浇饭里翻拣出一块大肥肉丁,嫌弃地扔回盘子里,“这玩意儿!狗都嫌!”他那被劣质烟草和岁月双重摧残的嗓子在喧嚣里破开一道口子,“呸!不如咱工棚边上那东北饺子馆!”他扒拉两口饭,又灌了口端来的啤酒,气泡冲进喉咙才让他刺耳的嗓子稍稍滋润了点。
“有得吃不错了。”老于头也没抬,依旧沉默而努力地对付着自己盘子里那堆食物,声音闷闷地从饭碗里挤出来。他吃得非常快,勺子刮蹭盘底的刺啦声几乎不间断。
“哼!”老马头被老于的态度噎了一下,悻悻地哼了一声。他扫了一眼旁边空荡荡的座位,又忍不住咕哝起来:“说真的……现在公司招的……都是啥玩意儿?一个比一个精细!文职内勤招的全是丫头片子!检测员招个男的跟求爷爷告奶奶似的!好不容易招来俩……屁本事没有!让他钻个混凝土芯,那冲击钻头跳得跟筛糠似的!比我老头子还不如!待不到仨月准跑路!”
他声音很大,带着一种在熟悉噪音环境里自洽的粗放感。旁边划拳的汉子都停下看了过来。
娟子抓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一瞬,厚镜片后的目光快速瞟了老马头一眼,又飞快低下头,戳着盘子里一根煎得发焦的火腿肠。
老马头没注意娟子的眼神,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啤酒,泡沫溢出了嘴角也没管,他重重将杯子顿在油乎乎的桌面上:“丫头片子干啥不行?文文静静写写报表、整理整理资料还行!真拉到工地上?”他下巴朝娟子的方向努了努,话语像钝刀一样毫不客气地劈下,“看见今天筒仓里那根断梁没?差一尺!就一尺!就能把她脑袋砸成烂西瓜!是玩命儿的事儿!她们能扛住?爬脚手架钻高空孔洞?钻机那震动?老子手都被震麻了,她们那小手拿笔的手腕能握住五分钟不抖?笑话!”
这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穿透了小店鼎沸的噪音屏障,狠狠扎进娟子紧绷的神经里。她猛地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厚镜片后的眼睛因为用力而瞪圆,嘴唇哆嗦着,像一条缺氧的鱼!
“我……我怎么就不能扛了?!”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压抑到极点后爆发的尖锐嘶哑,甚至盖过了电视的杂音,“报数我没报错吧?!位移读数跳变0.03的时候是我叫停的吧?!平板电脑系统维护优化是谁做的?!那套跟总站对接的加密数据上传插件是谁写的?!你们外业现场数据采集点布局优化逻辑是谁熬夜调试的?!”她一连串质问炮弹般砸出,每一个问题都用尽全力掷向老马头!
“那是坐着干的!跟外业两码事!”老马头被娟子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了一下,随即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浑浊的眼睛也因为酒气和争执开始发红,嘴角耷拉的皱纹抖动着,“坐着!在办公室!写写算算!干净!舒服!那是内页的活儿!你懂什么叫外业?!外业是风里雨里!是拿命顶在钻头底下!是钢筋架子里爬上爬下!是被泥水糊得只剩俩眼珠子看数据!是零下五度踩着冰碴子去桥墩打点!是三十八度高温裹着防护服钻进烟囱裂缝里!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他用力挥了挥那只缠着绷带的手臂,纱布边缘渗出的深红色血渍在油污腻亮的桌面上方刺眼地晃动,“……看见没?!骨头渣子都得被铁锈啃烂!”
“那为什么只能男人顶?!”娟子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手指紧紧攥着塑料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为什么图纸标注、计算书复核都要你们点头?!为什么现场关键节点认定只能老于师傅拍板?!内页写写算算……那‘写写算算’的数据错了!你们钻出来的就是废物!你们那钻机指向偏差三个点!我熬夜优化的点阵布局就得重头再来!你们爬的高!钻的深!冒得险!我坐在那里看的不是图纸是你们的命!是怕你们报错一个位置!算错一个峰值!我脑袋不是烂西瓜?!是一颗装满了你们那堆现场数据、随时要判断出哪个环节出问题要害死谁的脑子!烂在里面!”她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塑料椅!哐当一声巨响!
整个嘈杂的小店瞬间安静了!电视机里的声音、划拳的吆喝、后厨油锅的噼啪……如同被无形的利刃齐刷刷斩断!几十双目光刀子般齐刷刷钉在娟子单薄、颤抖的肩背上!
老马头被娟子那股豁出去的狠劲和一串串精准砸过来的控诉噎得哑口无言,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浑浊的眼睛里那一贯的不屑、自傲和对“外业”神圣界限的捍卫,此刻被冲击得七零八落。那只缠着渗血绷带的手臂也无意识地垂了下去。
一首沉默的老于,也放下了只剩汤底的盘子,黑瘦的脸上皱纹沟壑深邃,一双粗糙的手摊在沾满油污的桌面上。他抬起眼皮,那眼神不再浑浊疲惫,反而透出一种被沉重现实反复碾压后才磨砺出的通透。他看着激动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的娟子,又看看梗着脖子僵在当场的老马头,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像从一口枯井深处艰难拖出来的重物:
“老马……娟子说的……没大错。咱这行当……是变了。”老于的视线穿过油腻的空气,投向小店门外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流灯光,“早些年,力气是根顶梁柱。没把子力气,钻机扛不动,钻杆砸脚上,泥水坑里爬不起来。跟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老于那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划着看不见的线,“现在是这个。”他竖起一根同样粗糙但更显灵活的手指,“这儿。动脑子的时候越来越多。那高精度的探伤机器能看到的裂缝深度比人强十倍,震动位移感应器比人手稳一百倍。远程监测中心坐俩人能盯住七八个工地实况数据流。力气……?”他摇摇头,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力气再大……能让钻头钻穿看不见的锈蚀空洞?!能看懂屏幕上跳出来那一串串预警代码和异常位移曲线组合?!”
“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管个屁用!真出了事儿还得靠经验!靠骨头扛!靠眼珠子看!”老马头像是被戳中了某个痛点,破锣嗓子猛地又响起来,试图拉回那崩塌的阵地,但底气明显弱了许多。
“扛?”老于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半分,那是一种长久沉默后爆发的力量,首接压过了老马头虚弱的咆哮!“你骨头硬!能扛住头顶几十吨的预制板砸?!眼珠子毒?!能看清承重柱根里烂穿芯、早跟沙子一样脆的钢筋?!经验?你经验再老,能算准那锈蚀率积累到临界点是在哪一分哪一秒?!”他一连串反问像铁锤砸在鼓上,句句带血,“墨工!”他突然转向一首沉默的墨河,“你在研究院见过!那图纸上精细计算的钢筋搭接长度、混凝土受力点模拟、应力扩散模拟图形!哪个不比咱们在这儿爬脚手架、看裂缝宽度凭感觉强百倍?!哪个不是靠电脑靠仪器?!这些玩意儿!省力气省命!”
老马头彻底哑火了。浑浊的眼睛在昏暗油腻的光线下瞪着老于,又瞪向墨河,像是两只受伤的、被遗弃在文明边缘的困兽,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却只能发出细微的、如同风箱破洞的呼哧声。那只缠着绷带的手臂,无力地垂在桌下阴影里,渗出的血滴无声地洇染了油腻的桌腿。
墨河握着一次性纸杯的手,感受着那塑料薄壁传来的微弱颤抖。浑浊的茶水在杯口晃动着,倒映着塑料桌面上油腻的反光,和他自己那张被污垢模糊了表情的脸。老于那些话,混着这小店廉价饭菜令人作呕的气味,和窗外城市冰冷流淌的车灯光带……
咔嚓。
极其轻微的碎裂声从墨河指尖传出。劣质塑料纸杯被他无意识收紧的指腹捏出一道细小扭曲的裂缝。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虎口上,灼痛感尖锐地一闪,却远不如老于话语里那冰冷现实锤击大脑的钝痛。
“是省力气……省命。”墨河的声音不高,但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小店里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他没看老马头,也没看娟子,目光落在那道弯曲变形的细小裂缝上,指尖轻轻拂过那道湿痕和杯壁被自己捏出的不规则压痕。“可仪器……终究是……是死的。”每个字都像是艰难地从布满锈迹的齿轮缝隙里挤出来。
小店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电视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老板按了静音,只有后厨偶尔爆出的油锅噼啪声在寂静里炸响,显得格外刺耳。娟子紧紧咬着下唇,脸上的红潮未退,但那双厚厚镜片后的眼睛,却死死盯住墨河微微开合的嘴唇。老于布满沟壑的脸上凝固着一种沉重。老马头喉咙深处那点呼哧声也消失了,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空茫的等待。
“仪器要校对,”墨河抬起眼,手指离开纸杯,那道细微的裂缝边缘在油腻的桌面留下一点深色的水渍,“钻机要校准角度,探头要在临界点上打准位置,数据传输要抗干扰。读数背后……还是得人去看懂、去筛选、去联系前后位移变化趋势作出判断……”他顿了顿,那带着金属质冷感的声音更沉了一些,“仪器省掉的……只是搬钻机、扛支架、爬脚手架的力气活。省掉的代价……是把人钉在数据的源头、风险的边缘。那些屏幕上的预警代码……不是‘平安无事’的符咒,是吹响警戒的号角!判断失误,就是塌方!”
他微微侧过脸,看向老于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痕迹的脸:“老于哥经验老道,知道在哪钻孔更能反映核心结构强度。”目光又转向老马头那条缠着绷带的手臂:“老马……您今天那一把,是把娟子从断梁下拽回来了。那反应……仪器模拟不出来。”最后,他看向娟子那双被厚重镜片放大的、饱含不甘与执着光芒的眼睛:“而娟子……系统维护和数据流追踪……是要保证仪器探测到的危险信号……能一丝不差地从工地废墟……传回城市那端……坐在空调房里盯着屏幕的那些人的眼前。”
他重新靠回劣质塑料椅的椅背上,椅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力气少了,靠骨头硬扛的现场少了。要命的活……一点没少。只是换了地方。”目光在油腻腻的塑料桌布上扫过,那上面的油污在灯光下泛着滑腻的光泽,映衬着他冰冷锋锐的结论:“搬钻机的女人有吗?有。但少。设计结构核心模型的男人有吗?多。但也不够多。力气不值钱了。脑子……值钱的地方,得知道该往哪儿使。”
他不再说话。店里重新被嘈杂包裹。划拳的继续划拳,老板继续捞鸡排。只有他们这张角落里的油污桌子,还陷在一种被冰冷的现实之剑划开的、沉闷的寂静里。窗外的城市灯火冷漠地流淌,远处高耸的塔吊巨大的钢铁臂架,在暮色中留下沉默而巨大的剪影。
娟子沉默地坐下,拿起桌上的餐巾纸,胡乱擦了擦眼角,又用力擤了鼻涕。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老马头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泡沫再次溢出,顺着他布满短硬胡渣的下巴流下,像某种无声的液体。
老于默默地掏出破旧的塑胶钱夹子,厚着脸皮数着里面散碎的皱巴巴的零钱。
塑料桌面上,墨河捏出裂缝的那只一次性纸杯里,浑浊的茶水沿着那道扭曲的裂口,一点点无声地渗漏出来,在桌布浓重的油渍边缘,晕开一小团深色的、边缘还在不断扩大晕染的湿痕。如同某种无法缝合的伤口,在现实坚硬的石壁上,悄然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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