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衰减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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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衰减的信号

 

工地的钢铁丛林在暮春的薄雨里蒸腾着水汽,巨大的核心筒结构刺破灰沉的天幕,如同插入云端的冰冷脊椎。墨河僵立在深坑边缘的观测点上,裹着满是泥浆的硬壳雨衣,刺骨寒意从胶皮缝隙钻入骨髓。基坑深处弥漫着沉闷的机器轰鸣和混凝土凝固时沉闷的脉搏声,像深埋地底的巨兽心跳。高频对讲机嘈杂的电波噪音撕裂凝滞的空气。

“……A7区逆作板结构缝内部温度监测点!热力应力梯度……梯度值突破……橙线阈值了!局部温度上跳了七度!还在升!”助理工程师小孙的声音被雨声和电流撕扯得断续失真,带着强行抑制的恐惧。

墨河脸上没有表情,雨水顺着帽檐雨衣褶皱沟壑汇集滚落,在沾满泥点的下颌处凝集成浑浊水珠,一颗颗砸在他死盯着坑底监控屏幕的平板屏幕上。屏幕微光映亮他眼白遍布的密集血丝网。拇指指根那圈厚茧紧紧压在冰冷的铝合金机身边缘,压出一道毫无血色的白痕。他调取内部参数模型的指尖动作依旧精确,甚至更急了几分。

“立即……”他开口,喉管摩擦出的声音如同砂轮打磨锈蚀螺栓的噪音,“……暂停混凝土面层覆盖!所有该段振捣小组停工!打开结构缝强制散热通风机!立刻!”他的指令如冰锥破开风雨。

手机在裤兜深处沉默着。

那东西上次在掌中发出信号,是在昨天拂晓前临时指挥部角落里。当时也是这般夜雨瓢泼,基坑抽水泵嘶吼。屏幕短暂亮起过,发出近乎无声的提示光晕:一条新信息提示浮在那里,发信人“叶青梧”。内容比以往的问候和简单分享更少:

「观测点位K33区东侧塔吊悬臂根部防护钢格栅网面外扭转变形目测超过安全临界角,建议复核。」没有称谓,没有寒暄,只有一条冰冷的技术建议,如同嵌入系统日志的BUG报告。

墨河手指被冻得几乎麻木,在那短暂的三秒屏幕亮起的时间里,拇指指根僵硬的肌肉收缩了一下,试图完成一次点击、打开、阅读、甚至……回复?但那收缩动作在极寒的麻痹与大脑被现场警报完全占据的瞬间,迟滞了0.1秒——如同精密伺服系统遭遇极限过载。信息提醒光点熄灭。手机被更深的寒意裹住,如同深埋的矿芯。他只捕捉到了那条技术警报的关键节点——“K33区塔吊”。

“东区塔吊K33区!”高频对讲机的声音几乎在墨河脑中念头闪过的瞬间被接通!声音嘶哑,带着金属摩擦般令人牙酸的高频,“老张!现在!带人爬过去!用红外热成像仪!盯死悬臂根部格栅连接点!看有没有热塑性点偏移!快!”墨河压入对讲机的吼声盖过了雨声和泵机嘶鸣!声音里的决断没有丝毫犹豫,像铡刀落下!

雨丝冰冷黏腻,渗入每一道未封闭的缝隙。高频对讲机里各种混乱的呼叫、指令、咒骂混杂在雨声里。当K33区塔吊支撑悬臂根部那几片因疲劳和雨水腐蚀而发生塑性铰接变形的钢片被精准定位报告传来时,墨河僵硬的脸上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分毫。他绷紧到极限的脊椎并未放松分毫,视线重新回到平板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暴雨、信息、温度报警、结构变形……所有“输入信号”在神经中枢被瞬间转换、过滤,只剩下纯粹技术判断输出。

手机电量耗尽前的最后一点荧光早己熄灭。信号仿佛在冰冷的雨水和工地持续的轰鸣里彻底湮灭。信号在风雨和工地持续的轰鸣里湮灭。信号如同失温者的心跳,沉入冰冷泥浆深处。叶青梧的信息提醒光点熄灭在记忆泥沼底部,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他需要休息的时间刻度被更致命的裂缝彻底覆盖、抹平。

几天后的某个深夜,指挥部板房内灯火通明,空气被汗味、速食面调料和机器散热的浑浊气息熏蒸得令人窒息。核心筒顶部环梁最终预应力张拉监测点数据平稳通过红线的瞬间,紧绷在项目组全体神经上的弓弦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几个年轻工程师首接瘫在椅子上发出呻吟。

墨河坐在角落一把磨损严重的帆布折叠椅里。椅子因承重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脸上那些因压力碾轧出的纹路并未舒展,眼底红血丝如盘踞的深秋寒藤,指骨关节处那片厚茧在白炽灯下泛着蜡质冷光。他垂着眼睑,似乎在疲惫的深渊里短暂沉陷。就在这意识浮沉的边界,裤袋深处传来微弱震动。振动波极其细微,如同濒临熄灭的脉搏。

这一次,那根因数日超极限负荷而近乎麻痹的神经竟被触动了。或许是刚刚脱离极度高压状态导致的系统敏感性异常波动?也可能是裤袋内壁的布料纹理恰好放大了这濒死的脉冲?他沾满油泥和混凝土灰尘的右手以一种近乎无意识的迟滞姿态,缓缓滑入工装裤兜厚实的、被汗水浸透又干涸的布料深处。指尖触到冰冷坚硬的外壳边缘。

屏幕亮起的光在昏暗脏污的角落里极其刺眼。一条被系统判定为延迟发送的、被深埋多时的信息孤零零地悬在界面顶端。发送人“叶青梧”,发出时间是——三天前,凌晨两点零七分。内容只有一行字:

「城市工业空间重构水彩系列画稿初稿存档。编号P11(基坑应力可视化重构)链接己加密。」 后面跟着一长串冷冰冰的网络存储链接地址和密钥编码。没有一句询问,没有丝毫多余字节。

墨河布满血丝的瞳孔被屏幕冷光灼痛般猛地收缩了一下!手指在屏幕边缘僵滞,指根那圈硬茧仿佛嵌入冰冷的合金外壳。他感到一种极其陌生的冲动——一种并非针对技术漏洞、数据偏差或材料失效的冲动。这冲动在脑神经干枯疲敝的深层区域突兀地点燃一小簇火苗——他想点开那个链接!想看到那所谓的“基坑应力可视化重构”是个什么东西!这念头荒谬至极!一个搞美术的手指和颜料能复刻什么应力分布?这念头带着一种近乎被冒犯的反噬感!

最终,那根被厚茧包裹、沾满泥污的食指,并没有落在冰冷的“链接”字符上。它沉重地、缓缓地抬起,在屏幕上方滞涩地悬停片刻,最终如同耗尽动力的机械臂,徒劳地垂落下去。屏幕暗了。只有板房深处,一台满身油污的抽水备用电机因电压不稳发出一阵低沉而持续的呻吟。

雨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刺破层层叠叠厚重的灰云,像巨大的金色探针探入大地深处。滨海核心筒主体结构浇筑完成后的第一个无雨清晨。墨河深陷在指挥部一张几乎散架的破旧沙发里,头枕着散发着汗味和金属尘屑的硬质靠背缝隙。他僵硬地闭着眼,眉心深处锁着一团无法被阳光驱散的疲惫黑云。连续三十个小时的超高压灌注和后续监测后,极度匮乏的睡眠像一块粗糙的锈蚀铁板压在神经深处。大脑一片沉闷的死寂,没有数据流,没有警报嘶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倦怠泥沼。

手机在他旁边的旧木桌上持续震动,嗡鸣声单调执着地敲打着死寂的空气。震动波微弱但持续地传递到桌板、再通过木纤维的微弱形变传导至沙发扶手。扶手贴着墨河因极度疲惫而绷紧的小臂肌肉。那细微的、如同精密液压缸最末端震颤的频率,不断摩擦着他意识休眠的深水表层。

在沉睡了(或被疲惫彻底吞噬了)大约十一次震动之后,墨河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小指指尖猛地抽搐了一下!无意识的肌体应激反应如同被埋设的震动传感器触发了最低唤醒阈值!沉重的眼皮如同生锈的金属阀门,在巨大的阻力下豁然抬起一条缝隙!布满血丝的眼球茫然转动,瞳孔在刺目的光线中难以聚焦,如同被强光烧毁的传感器镜头。

他下意识循着震动望去,那在脏污桌面上嗡嗡转动的东西像只试图逃离的机械甲虫。他的眼神迟钝而滞重地扫过去,最终落在那顽固震动的黑色塑料外壳上。屏幕亮着,显示着一个跳动的名字——“金总工”。

墨河沾着凝固泥块的手指如同生锈的杠杆,在空中极其缓慢地抬起、移动、最终沉重地落下,覆盖在电话接听图标的位置上。粗粝的指腹摩擦过冰冷的玻璃屏。

“喂?”一声,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混凝土的凝固感。干涩撕裂。

听筒里传来金总工低沉的声音,没有一贯的圆润寒暄,像少了层精磨抛光的外壳,显出些粗粝的内核质地:“小叶老师那边的教学画展筹备,好像遇到点麻烦……空间光影效果推敲的模型问题……具体技术环节我没细问。”

停顿。信号那头似乎有几秒沉默,夹杂着些微模糊的叹息气流声。墨河捏着手机的指骨关节在刺眼的光束下泛出更硬的白边。他毫无情绪的眼底倒映着远处基坑深坑里露出的巨大钢构冷硬反光。

“她……提了一嘴,”金总工的声音透过听筒持续传来,带着一种微妙的不稳定扰动气息,如同高精密设备轴承里混入的杂质,“说参考你上次那份结构节点三维解析数据包链接……‘格式错误’?好像系统不识别?我搞不懂这些,她又不肯再多说一句。”

金总工的语气停顿片刻,透出一种近乎被某种稳定系统骤然出现偏差时工程师特有的困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焦虑:“墨河啊,我说……这信号啊,该通的,不能让它断太彻底,对吧?” 这询问尾音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如同精密配合件间隙超标时发出的微颤嗡鸣。

金总工的话语,尤其是那份罕见的、如同超差零件刮擦精密基座时发出的微弱震颤余音,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球深处那圈近乎凝固的视觉图谱上,撞击出了一个极其极其微小的盲点。

墨河握着手机的手很稳,如同焊死在基座上的零件。远处高耸的巨型塔吊顶端,红白航标灯在晨曦里旋转着射穿稀薄湿雾。信号在他沉默的躯壳内无声消散。听筒里最后只剩下对方挂断后的短促忙音嗡鸣。

他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态大约两秒。布满红丝的瞳孔焦点落点在虚空中某处,仿佛正穿透空气分子,精密校准一个无形的坐标系基点。随即,他捏着手机的手臂肌肉如同程序设定的执行器般精确下落,手腕带着稳定曲率回撤,将黑色冷硬的设备重新搁置在桌面上那滩干涸泥渍旁。动作流畅如同液压臂自动复位。

椅子吱呀的变形声响起。墨河那布满深深刻痕的脸转向窗外巨大深坑的底部景象。破晓的第一缕阳光带着锋利的角度切入坑壁的巨大钢筋笼深处,冰冷金属反射的光点在亿万悬浮的水分子和灰尘粒子间形成一片混沌而刺目的光雾矩阵,像某种无形的力场正在形成。

浓茶在桌面粗糙凹坑处凝集的浑浊液面上方蒸腾着一小片稀薄水汽。墨河背对着那片雾气,身体如同被巨型的深基坑边缘凝固的钢构件轮廓完全裹挟,侧影深深嵌入窗外那片冰冷的光矩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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