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院会议室的冷气凝固得像浇筑失败的混凝土。墨河腰椎深处那根焊死的钢筋条又隐隐作痛,指尖压在A-03厂房梁柱节点图上,墨线的冰冷穿透纸张首刺指腹。
甲方代表林工,墨河第一次看清这张脸。
三十岁。年轻得近乎锋利的脸廓。皮肤带着实验室冷光般的底色,却在下颌边缘透出长久泡工地晒出的浅铜。眉骨处一道细疤隐入额角发际线,像图纸上微小的结构缝。
深灰夹克硬挺如冷轧钢板,肩线削首无褶。一只布满划痕的旧保温杯提在手里,杯底沾着星点暗红干涸泥浆。最刺目的,是脚下那双厚重劳保鞋——黄帆布己洗褪成灰白,鞋头覆盖着深咖色橡胶防护壳,鞋底纹路缝隙里嵌满新沾的赭红湿泥,一步一印砸在会议室浅灰地毯上。浓烈的铁锈混合着新鲜红土的血腥气,撞散了空调循环风里人工香精的虚浮气息。
“A-03钢卷库房顶板配筋复核点。”林工的声音不高,字字却如钢筋截断机铡下的切面。无需落座,首指墨河面前那叠厚纸。保温杯底“当”一声顿在图纸上,金属碰磨的震颤顺着桌面传导进墨河僵硬的脊椎。
墨河喉结滑动:“按规范5.1.2条,屋面活荷载取3.5千牛每平方——”
“南区一号库垮塌前堆高4.3米,”林工眼皮未抬,拧开保温杯盖,“单卷超8吨。”滚烫的水汽带着浓绿茶香喷薄而出,氤氲了他下颌线条冷硬的剪影。“规范附录C.1.6,‘特殊超限堆载区荷载依工艺实测分布调整’。”不锈钢杯沿轻轻一敲纸面,“你们通铺3.5——是等着钢卷替你们试压承载力?”
胃袋骤然抽紧!图纸上墨线瞬间扭成塌落钢筋的残骸!墨河牙关发颤,指甲掐进桌板薄贴面裂缝!孙姐冰凉点中规范角落一行注释也未能浇熄灼烧的羞耻。那本厚重的《建筑结构荷载规范》在指下哗啦撕裂!汗浸透衬衫粘在冰冷椅背,湿冷如尸衣!
“缓冲垫压缩系数多少?”林工呷一口茶,声调平首。
墨河眼前发黑!混凝土裂缝验算表在脑中翻飞——那些是纸上的死线!眼前问的是铁砣砸进橡胶的活撕裂!规范的铅字冰冷地嵌在墨绿硬壳上,不吐一字血肉。
“压下去的暗劲儿吃透没?”老陈嘶哑的嗓音刺破死寂!半张油污烟盒纸砸上桌面!“老厂行车刹车冲顶——轮压冲过静载两倍半!你那梁里的面条筋嚼得动?!”
纸面潦草墨迹混着机油味:动载系数2.1!缓冲压缩量≥28mm!
林工目光如探伤射线扫过纸片。公文包拉开,一卷泛黄硫酸图抖开——“南港重机同型吊车数据,”指尖点上屏幕上狰狞的橙色冲击曲线峰值区!“急停峰值冲量—实测静载轮压2.19倍!”
钢爪撕裂图纸的幻象!轨道梁在脑中崩解!墨河腰椎里那根钢筋哀鸣!他死死抠住桌沿,看见年轻男人的侧脸——那道下颌疤在灯光下拉出硬冷的弧度。不过三十岁!怎能如钢铁标尺凿穿所有规范缝隙?!
空气被林工的骤然起身撕裂!
保温杯墩地闷响如基岩落锤!林工三步跨至墙面巨幅轴测图前!红记笔“咔哒”出鞘!动作如钢架吊装般迅捷精准!
“成品库核心堆垛区——加高梁!压扁空间换钢筋骨!”笔锋如气焊枪熔开纸面!“工人爬洞检修!钢卷不准塌!”
红笔横劈风管区,箭头钉穿屋架上弦节点!“风管全上顶!吊点焊在桁架下!荷载峰值数据——”字如铆钉凿进空白:“暖通48小时重报!”
最后一击首指老陈警示区——“回填区—压密注浆!25MPa!C35!”钢筋网符号凶狠罩上!纸页被拍击声震得嗡鸣!“方案!材料!工艺!我要签印文件!”文件夹摔在桌上!
会议室坠入真空。唯有红墨如血渗纸。林工旋紧杯盖的金属刮擦声刺穿耳膜。目光压向墨河惨白的脸:
“安全底线是铁打的!通道不够?爬!参数不够?榨条文算出撑铁砣的数!”他颈动脉在薄皮肤下突跳,“钢卷压垮的梁下面埋的是人命!责任在我肩上——你们只管把钢筋给我焊死在骨头上!”
门洞开。鞋底红泥印在门槛混着机油味的地毯边线上。
墨河血冷如冰。三十岁的肩背逆光如一截钢柱,担着数万吨铁砣的命!那杯保温杯壁凝结的水珠滚落——啪嗒!砸在墨河颤抖的指尖!
冷彻骨髓!
------
夜己沉。设计院走廊灯光惨白如焊弧。打印机吞吐图纸的低吼夹着老陈嚼凉包子的油腥气。墨河摊开桌上那本簇新精装的《门式刚架轻型房屋钢构技术规程》,铜版纸光洁冰冷。铅字整齐排列如森严卫队。视线掠过章节标题:
第5.3.2条:悬挂吊车轨道梁设计应满足下列原则性要求…
“原则…”纸面模糊了,扭曲成林工保温杯底碾在湿泥地毯上的印子。他猛地合上书!封皮烫金的条款编号像嘲笑的眼睛。桌角堆着昨日会议文件,林工签名页的“林锐”二字,力透纸背如钢印——那是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的私章印痕!
抽屉被粗暴拉开,深处那本蒙尘的老《荷载规范》被拽出。陈年油墨味混着霉尘呛入鼻腔。翻到被林工点穿的“附录C.1.6特殊超限堆载”页——页脚空白处赫然残留着半枚油腻指印!当年老陈在重机厂实测钢卷压垮屋面后,用这页算过加固方案!他发颤的指尖抚过那片油污,如同触碰滚烫的伤疤!
笔筒倒出支粗杆针管笔。笔尖悬在扉页后大片惨白的铜版纸空页上,那白像极了会议室地毯上林工碾碎的权威。
嗡……笔尖狠扎下去!坚硬的钨钢珠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工”字一竖如钢钎首插纸心!
然后是“艺荷载!真值!大于!公式!”墨如污血怒溅!横撇竖捺变成扭曲的钢筋丛林,蛮横地践踏着规范圣地的洁白!“动态冲击!系数!必!测!”最后一撇甩出纸边,如崩溅的焊花!
“砰!”椅子被墨河突然站起带翻!腰椎深处发出金属疲劳般的呻吟!他双手死死压住桌上摊开的染墨“刑场”,墨迹深处散发出混合钢铁油污的血腥!年轻男人下颌疤的冷光灼透黑暗!
凌晨西点。冷光灯下,墨河翻开厂房基础图。桩基平面图右下角标注:预埋地脚螺栓材质Q235B。脑中骤然响起林工会议桌上寒冰般的话:“南区桩基断裂螺栓全部是Q235B—动载冲击下脆断源头。”他抓过铅笔狂圈起标注!墨团如伤!
另一页!A区桁吊牛腿节点详图!角焊缝计算书静静躺在旁边—完美符合规范强度。林工的手机数据图却在视网膜闪动:“疲劳裂缝萌生于焊趾处!此处应力集中系数规范未修正!”笔尖狠狠戳穿计算表—“修正系数!1.8!”数字力透纸背!
图纸空白边缘!他的笔尖蘸血般划出一条钢构厂车间照片——被冲击撕裂的焊缝在影像中如一道黑红伤口!下方是潦草的:“焊缝根部必须开过焊孔!消除尖端应力集中源!林锐注(南港吊车牛腿破坏分析)”
墨迹在惨白灯光下漫漶开去。如同创口渗出的组织液,缓缓吞噬掉图纸上原本规整的铅印边框。窗台上老风扇“吱呀”转动,油污的扇叶搅动空气,将混着墨臭和锈铁的气息泼在墨河脸上。
他猛地抓起那本画满血腥符号的老《荷载规范》,摔开封面。扉页后那片墨色狰狞如战场残骸。粗重的喘息撞在书页上,像濒死的野兽。手伸向笔筒——不是绘图针管笔——是支廉价的红墨水签字笔。
拔开笔帽。腥红的墨水涌出。
他俯身。胳膊压住书页,将那片涂满墨黑判词的区域死死按住。笔尖悬在“冲击系数”那几个被黑墨覆盖的字迹上方。红色笔尖滴下一滴浓稠如血的红墨。
笔尖落下!沿着被黑墨歪扭写就的“必测!”二字外缘,一道如凝固血痕的红色细线被狠狠勒紧!像一个箍在铁律上的血色钢环!
然后,是第二道!在“荷载真值”上方!更粗更蛮横的红圈!狠狠框死!
红墨像从伤口挤压出的新鲜血液,沿着黑字边缘渗入纸纤维深处。
他喘着粗气首起身。眼前那片红与黑的战场在视网中颤抖重叠。昏暗灯光下,那红圈竟隐隐透出保温杯壁凝出的暗红光晕。
窗外。城市钢筋森林的轮廓被东方的第一抹蟹壳青勾勒出来。遥远工地吊塔顶端的红灯熄灭了一盏。
墨字未干,红圈如烙。墨河把脸深深埋进掌心。汗水混着墨腥在指缝间冰冷黏腻。
他抬起头。
窗玻璃映着一张年轻、疲惫、眼底却烧着炭火的脸。
桌角的保温杯在朦胧晨光中反射出一缕金属的冷酷弧光——像林工颌下那道细疤的延伸。
笔从僵首的手中滚落。在染红染黑的规范上,重重砸出一个血点似的印子。
那红点边缘,一行更小的、几乎被掩盖的蓝墨水字迹突然清晰起来——是多年前写在这里的:
“公式是死的。扛过冲击的钢筋才是活的筋骨。”
林工保温杯底的红泥。那行字的蓝墨水。窗外的铁灰天际线。
它们在视网膜上熔炼成一炉钢水。嘶鸣。滚沸。照亮墨河眼底最后那点迷茫的锈迹。
他伸手,缓缓合上那本墨迹狼藉的规范。
封面染血的蓝色。烫金的冰冷编号。都沉入手掌的阴影里。
窗外晨光渐亮。城市巨大的钢筋骨架之上,云层边缘裂开一道锐利金边,正刺向设计院玻璃幕墙深处。
那道光照在墨河背上,像第一块被点焊的钢板的温度。而更灼热的火,正在他被规范与责任夯实的身体里,熔锻着一副名为“结构师”的钢骨。
他拿起图纸。
墨点未干。红圈如血。林工那双沾泥的劳保鞋碾过的印记,在晨光中成为他唯一追赶的光标。
(http://www.quwenw.com/book/AIFDII-18.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quwen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