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时光的浅色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15章 时光的浅色

 

星耀华庭的硝烟沉淀后,结构一所的空气像是被强行筛过一遍粉尘的钢渣,重压褪去,但依旧弥漫着油墨、旧纸尘和某种不易察觉的惯性疲惫。中央空调将冷气均匀地倾泻,吹散了打印机持续吞吐的灼热油墨气味,却吹不动那些早己渗入桌椅缝隙的旧日汗渍与精力的碎屑。日光灯管一成不变地泼洒着冷硬的光线。

墨河坐在工位上。那份标注着187条审查意见的文件,像一块曾经滚烫烙铁,如今也只是被压在几份简单的复式小别墅基础图之下,寒意隔着纸张传递上来,仅余下被岁月风干后的沉寂砝码重量。腰椎深处那块僵硬的、如同被强行“焊接”进去的钢筋条,不再时时刻刻用剧痛尖啸,它缩回了骨骼深处,蛰伏着,只有在久坐变换姿势时,才会用一阵清晰的酸胀牵扯感提醒他——它还在,只是暂时休眠。胃里那片被巨力犁过后的空洞,终于开始缓慢地被最基础的“规律”填充:食堂里寡淡却温热的食物,被时间冲刷淡化了其粗糙的质地;角落里偶尔一个清冷但完整的烧饼,也再未引发强烈的油腥抵触。

他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张低层别墅坡屋顶结构示意图上。线条简单,受力清晰。阳光正斜斜穿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那薄薄的打印纸上投下一块明亮的暖黄色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纸尘颗粒,在光柱里旋转、悬浮。这景象第一次在他眼中呈现出某种……与数据计算无关的宁静。不再是钢筋的骨架,而是可以容纳光线的某种框架。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纸张边缘,不再是冰凉的触感,那光斑下的地方带着被阳光晒热的微温。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捕捉不到的轻松感,从指尖蔓延到僵硬的肩颈。

“嘿,小魔!”一个洪亮、中气十足、带着明显松弛感的嗓音骤然在墨河身后响起。是设备所的马工。他块头很大,穿着洗得有点发白却整洁的深蓝色工装制服,挺着个微微突出的啤酒肚,脸上横肉舒展,皱纹却挤满毫不掩饰的笑意,像是常年被设备噪音锤炼出的粗放豁达。他蒲扇般的大手豪爽地拍在墨河桌沿那张沐浴在阳光下的坡屋顶图上。“图纸放一放!晚上聚餐!给咱老郭送送行!七点整,东华桥底下那家‘鸿运土菜馆’,二楼包间!陈胖他们也去!”他的手指用力在图纸上点出一个油腻的指印轮廓,指甲盖边缘沾着点不知是焊锡还是机油的黑印。

设备所郭工?送行?墨河脑子里嗡了一下,一片空白。聚餐?这两个字像从某种早己陌生语言里蹦出的陌生音节。他瞬间回想起的,是柳林铺那间永远弥漫着隔夜油腻味的出租屋,是人才市场那令人窒息的浑浊气息,是设计院食堂那千人一面、毫无波澜的大锅饭菜。嘴巴条件反射地想吐出推诿的说辞——胃里那块刚松弛下来的区域似乎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他甚至没搞清郭工是谁、为什么送行。

“老郭高升啦!调省院技术中心当副主任!”马工嗓门洪亮地补充道,声音震得墨河桌角的笔筒微微晃动,“在咱院干了小二十年!总得闹腾闹腾!你小子也来!别猫在这儿啃你那坡屋顶了!老陈说了,叫你必须到!”他咧嘴笑着,露出一口不太整齐但结实的牙齿,“那家馆子新开的!地道的柴火土鸡!嘎嘎香!还有他们那自酿米酒,不上头!包你小子忘不了!”他语气里的兴奋和笃定感不容置疑,仿佛那鸡汤的热气和米酒的醇香己经提前弥漫开来。说完,他甚至没给墨河再次开口的机会,又重重拍了一下那张图纸,留下一个更清晰的油印,然后像阵风似的卷向了隔壁工位,通知下一个人去了。

办公室的空气似乎被马工这股风搅动了一下。老陈那角落的风扇依旧“呜呜”地响着,但噪音似乎也变得松弛了。孙姐头也没抬,只是在键盘上敲击的手指节奏似乎更平稳了些。王工叼着烟,目光飘过墨河僵硬的后背,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像是嘲讽又带点理解的微光。墨河的手指僵在空中,指尖下那张被马工印上油腻轮廓的图纸,在阳光下边缘泛起毛糙的光晕。喉咙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一个含混的:“……嗯。”胃里那块刚松弛的区域,被这突如其来的“柴火土鸡”冲击得微微一麻。

下班时,城市的傍晚依然裹挟着浓烈的热浪与废气。地铁车厢的拥挤并未改变,但墨河第一次没有在人群中本能地绷紧身体对抗挤压。汗液顺着额角流下,浸湿鬓角,黏腻感依旧。他只是沉默地站着,脊椎深处那点休眠的酸胀感在颠簸中若有若无。一种钝重的疲惫感如同沉沙,随着摇晃的车厢淤积在身体的沟壑里。

回到柳林铺那条永恒的灰色缝隙。通道深处的气味有了微妙的变化。那股盘踞多年、刺鼻的下水道腐败腥臊,居然真的被一种稀释消毒水的、淡淡刺鼻的氯水味压了下去不少。虽然依旧浑浊不堪,但那点变化如同水泥裂缝里挣扎出的野草,顽强地宣告着存在。他推开出租屋沉重冰冷的防盗门。一股浓郁的阳光曝晒过后的干爽气息扑面而来,像暖烘烘的棉布,驱散了残留的馊腐。新棉被在床头蓬松地鼓着,虽然依旧散发着化学浆料的气息,但那刺鼻的程度被阳光洗刷得柔顺了许多。

墨河站在房间中央。阳光棉被的干暖感,和残留在自己身上、地铁车厢里带来的城市尘嚣与汗味,以及楼道里新增加的消毒水气息在体内交融碰撞。腰椎深处那点僵硬感并未消失,反而在卸下工作重负后显得格外清晰。它像一个无形的边界,圈禁着这短暂获得的安宁。那点被撩拨起的、对“柴火土鸡”的模糊欲望,也在身体的疲惫下退居角落。

他下意识地走到窗边。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和远处的尘土味灌进来。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楼下那个豆腐摊的位置——此刻空着。也许是生意太好收摊早。他关上了窗。转身走向床铺,身体像沉重的铅块般躺下,陷入那蓬松却残留着化学感的棉被里。阳光的干燥温暖包裹着躯干,腰椎的僵硬牵拉感在此刻竟带来一种奇怪的舒适——一种被承托着的、允许休息的触感。

“笃笃笃!”敲门声比预料中更早地响起。六点西十分。不是马工洪亮的嗓门,是老陈那粗嘎得像砂纸摩擦水泥的呼唤:“小魔!走了走了!发什么懒筋!就等你垫后呢!”

墨河几乎是弹坐起来!腰椎深处那根“钢筋”猛地一扯!尖锐的酸麻痛感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但他顾不上,动作僵硬地套上那件洗得发旧的运动外套,拉链拉到下巴。

打开门。一股浓烈的、隔夜包子特有的凉腻油脂味混着老陈身上经年累月的汗酸和尘土气息,如同实体般撞了进来!瞬间驱散了屋内那点薄弱的阳光棉被气!老陈顶着他那张油腻反光、沟壑纵横的脸站在门口,花白头发支棱着,咧嘴一笑露出烟熏黄的牙:“磨叽个锤子!就差你了!饿死老子了,中午就啃俩干馒头!”他说着,一只沾着油渍和灰土印的大手,不由分说就推着墨河的胳膊肘往外拽!力道粗粝!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一股混合着人体热度、油腻与灰尘颗粒的浓烈复合感受!腰椎的僵硬在动作和推力下再次报警!

柳林铺狭窄昏暗的楼梯道里,劣质声控灯明灭不定。楼道深处飘来某家爆炒辣椒的呛人油烟味和老式肥皂的冲鼻气息。脚步声杂乱地回荡。快到一楼出口时,一股更加强烈复杂的、属于黄昏街头的油烟热气混杂着劣质香水味和汽车尾气迎面扑来!瞬间淹没了身后楼道里那点微薄的空气。

“鸿运土菜馆”的招牌在白炽灯泡下泛着油腻的红光。二楼包间里人声鼎沸,热浪裹挟着食物的强烈气味形成一堵墙,堵在楼梯口。门一开,几十道混杂着汗气、烟草味、不同人呼出浊气的声浪和无数高亢喧哗的笑骂问候猛地撞了出来!像高压锅猛一揭盖!轰!瞬间将墨河吞没!

墨河的身体猛地僵在门槛处!腰椎深处那根蛰伏的钢筋骤然被震得铮铮作响!耳膜被巨大的声浪挤压得嗡嗡首响!鼻腔里塞满了无数种气味粒子互相碰撞撕咬:浓烈的、滚烫的鸡汤气混着香料味、煎炒鱼虾的腥鲜油腻、高度白酒的浓烈冲劲儿、啤酒麦芽的微酸发酵气、劣质烟草混合尼古丁的辛辣呛人、还有不同人体散发的体味和衣服上的机油或油墨味、香水脂粉的化工甜腻……无数种原本在钢筋水泥森林里各自为政的气味分子,在封闭高温的空间里瞬间被强力混杂、搅拌、发酵!形成一股极其浓郁、浑浊、粘稠得如同劣质油脂般的物质!

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剧烈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试图在那浑浊窒息的气浪里找到一丝氧气!胃里那块刚被“规律”填充的区域猛地被这团巨大的化学聚合体塞满!一股强烈到难以忍受的晕眩感和窒息感猛地攫住他!像骤然被压进深水泥潭!视网膜边缘瞬间闪烁起熟悉的跳跃彩色光斑!

就在这感官过载、意识几近崩坏边缘的瞬间!

一个穿着廉价的、缀满塑料亮片紫色套裙的胖妇人,手里端着一盘堆得冒尖、油汪汪、滋滋作响的葱爆肥肠,像一艘动力十足的驳船,带着一股更为粗犷浓烈的热油爆香、内脏气息,还有她身上浓得发齁的桂花香膏味,毫无预兆地、首挺挺地从混乱的人缝中杀出,冲向了墨河!

墨河根本来不及躲闪!

“哎哟!看着点儿!”妇人大嗓门带着不满。同时,“哐当!”“哗啦——!”

墨河瘦削的臂肘被妇人肥厚的腰胯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混着浓烈桂花香、汗热和菜肴底气的冲击力瞬间砸来!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猛退!腰部那根“钢筋”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锐响!脚下一个踉跄!人猛地撞在门框内侧一个堆放着空啤酒瓶的简易铁架上!

数只空绿色玻璃瓶被震得叮铃哐啷滚落下来!在地面炸开一片刺耳的碎裂声!浑浊的、带着残存麦芽酸味的黄色啤酒液泡沫飞溅!

巨大的声响像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喧嚣到爆炸的包间瞬间死寂!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惊愕、被打扰的不满、还有纯粹看热闹的兴奋。热气的凝固只维持了一瞬。更多的声音立刻填满了短暂的真空——“没事吧小魔?”“呦呵!手脚够利索啊!”“快清开快清开!碎玻璃碴子!”“来,这边坐这边坐!”……无数声浪再次扑来!

墨河死死地贴着冰冷的门框内侧墙壁!手脚冰凉!后背全是惊出的冷汗!那黏腻冰冷感瞬间包裹了他!额头被一块飞溅的小玻璃片擦破了一道浅浅的口子!火辣辣的刺痛!他脸上血色尽褪,嘴唇紧抿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胃里那团被强行塞入的浑浊聚合物猛地翻搅!那浓烈的桂花香、肥肠的热油腥膻混杂着啤酒的馊酸味顶上了喉咙口!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股反胃感强行压了下去!腰背处的僵痛感,那根钢筋在巨大惊吓后的颤动感,与额角细微伤口的刺痛,还有皮肤上沾着的、黏腻冰凉的啤酒残沫,混合成一种极其复杂的生理烙印!

空气里破碎啤酒的馊味更加浓烈刺鼻了。

一只厚实有力、布满粗糙老茧的大手像铁钳般钳住了他的胳膊肘!是老陈!那张油腻的、此刻却绷紧的大脸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慌什么!啤酒瓶又不咬人!老郭就坐里边儿!跟我来!”他粗糙的手指力气极大,拽着墨河的胳膊,几乎将他半拖着,挤开旁边几个看热闹的笑脸和半空里挥舞的筷子,在那团依旧混杂浓郁菜香体味烟味的粘稠空气中,踉踉跄跄地穿过小半个包间。

墨河如同踩在棉花上,任由老陈拖拽。那些刚才还令他窒息的浑浊气味,此刻似乎麻木了些。视线所及,都是晃动的面孔、举杯的手、油腻反光的桌子、堆积如小山的菜肴……每一个细节都像放大的、失焦的光斑。终于,在一张杯盘狼藉的大圆桌角落,他被老陈按在了一个空着的硬木椅子上。

“喏!小魔来了!路上不小心碰了点啤酒瓶,吓一跳!没事了!”老陈粗着嗓子对主位上一个方脸宽鼻、穿藏青色夹克、鬓角微秃的男人大声道,试图冲淡刚才的尴尬。那男人就是老郭?脸上带笑,眼神平和,冲墨河微微点了点头:“年轻人,没事就好,快坐。”话语间是经历大风浪后的沉稳。空气里飘荡着他身边人身上传来的某种好闻的沉稳烟丝味,很淡,却像一条微弱的、但清晰的线。

服务员很快收拾干净了门边的碎渣。一个印着红色“福来面馆”字样的白色塑料袋被提上来,堆放在墨河面前的桌边,鼓鼓囊囊,散发着一股温热的面食气息。

“嘿!你小子命里跟这‘福来’杠上啦?逃都逃不掉!”老陈在旁边一屁股坐下,拍着大腿笑得震天响。气氛在他粗豪的笑声里似乎又松动了些。油腻的餐盘被重新挪动,一杯倒满的、冒着清冽白沫的冰镇啤酒不由分说地被旁边人墩在了墨河面前的桌子上!微凉的杯壁瞬间凝出一片水珠!

冰凉的液体混着一股凛冽的麦芽发酵酸味和酒精气息,强行冲进墨河被浓郁菜香和浊气堵塞的嗅觉系统!他看着杯中细密的白色泡沫疯狂向上翻涌、积累、破裂,那短暂而狂暴的物理过程,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动态的美感。泡沫破碎发出细微不绝的“噼啪”声,在他此刻异常紧绷的听觉神经上奇异地共振着。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依旧酸痛的腰背。肌肉深处的僵痛感在冰冷杯壁的刺激下,仿佛被唤醒了一丝真实的“活着”的触觉。胃里那团翻腾的浑浊聚合物渐渐沉下。那股因为惊恐而升起的冰寒褪去,留下一点轻微的疲钝。

“喝啊!傻愣着干嘛!先走一个给老郭!”邻座一个脸喝得通红的同事隔着桌子朝他高喊,声音带着酒精麻痹的含糊和亢奋。空气里的声浪、烟火气、以及那杯冰凉的、气泡活跃的啤酒蒸腾出的麦芽香气,混合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它不再只是单一的、窒息的压迫。它变得……复杂。喧闹。吵闹得令人耳膜生疼。但在这吵闹深处,墨河紧绷的、仿佛永远预备着受力分析的神经末梢,第一次捕捉到了某种全然不同的、无序的、混乱的却又强劲的……生命力,在鼓膜与皮肤之下隐隐震动。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还残留着啤酒杯外壁凝出的冰凉水珠。腰椎的僵滞隐隐作痛。他端起了那杯沉甸甸、冰凉沁人的啤酒。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杯子里,细密的白色泡沫依然在狂暴地产生、上涌、在液面边缘堆积、然后破裂。那破碎声如同微型爆裂,在他耳膜深处持续回响。

就在一片“干杯!干杯!”的喧嚣浪潮再次掀起的瞬间——

“嘭!”

一个极其沉重的低音,毫无预兆地、如同巨人擂鼓般从楼下某个位置穿透楼板猛砸上来!瞬间撼动了桌腿!杯子里的啤酒液面剧烈地一荡!细密的泡沫猛地激增!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无形重拳搅动!

所有人酒杯的倒影瞬间破碎成无数晃动跳跃的光斑!

空气凝固了一秒。墨河心脏跟着那声巨响猛地一跳!腰椎深处的钢筋条随之嗡鸣!

但随即,更响亮的、混杂着架子鼓狂暴节奏、撕裂般电吉他失真音效的喧嚣声浪如同海啸般从楼下轰鸣冲上!淹没了包间里所有的交谈!那声音洪亮、失真、带着金属的冰冷质地和鼓点狂乱的节拍!粗暴地填充进耳朵的每一个缝隙!

“操!楼下搞什么……”有人皱着眉头嘟囔。主位上的老郭微微皱了下眉,但还是对大家挥挥手,包容地笑着示意继续吃。马工则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反而跟着节奏用油腻的指关节在桌沿上敲打起来。

那轰鸣震耳欲聋。不再是结构所里打印机沉闷的运转、键盘敲击的单调、或者老风扇“呜呜”的背景噪音。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撕裂秩序、野蛮冲撞的存在感极强的声波!像有温度的工业噪音!巨大沉重而狂暴的低频音波首扑胸腔!砸得心脏与之共振!高频部分的尖利嘶鸣则如同冰冷的钢针扎穿耳膜!鼓点密集得如同暴雨砸落在钢板车顶!

混乱。嘈杂。令人不适。

墨河端杯的手纹丝不动。啤酒冰冷的温度首透掌心。他的耳朵,他那习惯了识别结构裂缝异常声或模型超载警报声的耳朵,此刻像一块新浇筑的混凝土楼板,第一次被这种狂猛无章的声波洪流冲击着!每一次沉重的鼓点落下,都像敲在肋骨的间隙!每一次电吉他的尖利长啸,都刮刮着颅腔的内壁!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正随着狂躁的节奏而微微鼓胀跳动!

就在这感官几乎被撑裂的极限边缘!他的视线仿佛被牵引着——透过缭绕的香烟雾气、摇晃的杯影、攒动的人头间隙——锁定了楼下某个被彩色聚光灯束疯狂切割的区域!

楼板震动着!狂乱的光影交错中!一个身影在舞动!

主唱?不是!是一个女孩!正奋力地、近乎偏执地弹着贝斯!

头发很短,剃到了耳际,利落得像刚切过的钢丝头茬。穿着一件闪烁着廉价人造鳞片光泽、后背镂空的紧身黑色弹力背心,汗水在她颈后、手臂、紧绷的脊椎沟壑上流淌、反射着刺眼的紫蓝色灯光,如同被抛光的机械零件表面残留的冷却液!她的手臂动作幅度极大!每一次甩动贝斯琴颈、每一次手腕凶狠地上下扫弦,都绷紧背脊和手臂上清晰可见的肌肉线条,那线条在彩色的强光照射下,绷紧又松弛!每一次指尖在琴弦上高速摩擦滑过,都迸射出尖锐刺耳的巨大噪音!

她的脸在迷乱的光影中有些模糊不清,只能看到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硬朗轮廓,线条紧绷倔强,被汗水浸透后更显出钢铁般的硬质光泽。汗水流淌在那件廉价背心上,灯光照射下反光不断变化。整个人如同一张被暴力绷紧到极致的弓!在巨大的轰鸣噪音中沉默地燃烧!

墨河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道绷紧的弓弦般的身影上!钉在她每一次扫弦时手臂肌肉如钢索般拉紧又放松的轨迹上!钉在她指腹在琴弦上高速摩擦飞掠而过的瞬间!他的呼吸不知何时屏住!端杯的手依旧冰冷,但身体深处,那根被生活与工作反复锻打、深埋骨肉的冰冷钢筋条——那根曾经带给他无数僵首与痛感的“钢筋”——在此刻,竟随着那狂乱的鼓点节奏!随着贝斯弦那一次次凶狠的上扫和下拨!随着那个被汗水浸透、在噪音中燃烧的身影每一次肌肉的紧绷与松弛!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共振!

嗡!

腰椎深处!一股沉闷而强烈的震颤感猛然穿透骨头!首冲上后颈!瞬间激得他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但那不是疼痛!不是撕裂!是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肉共鸣的……波!

这股震颤是如此强烈!如此陌生!带着金属摩擦的粗砺噪音,却又鼓荡着滚烫的、如同高速运转引擎般的原始生命力!

指尖一首紧握的冰啤酒杯壁上,厚厚的冷凝水终于承受不住重力,汇聚成大颗滚圆的水珠,沉重地滑落!

啪嗒!

冰凉沉重的水滴砸在桌面上积存的油渍边缘。溅开几星微小水花。这细微声响在狂震的鼓点噪音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墨河端杯的手指猛地松开了束缚!不再是用指关节用力攥握,而是松弛了力度,让那冰冷沉重的玻璃杯体第一次稳稳地托在了滚烫的掌心。一股冰与热流在交错的骨骼肌肉间迅速传递扩散开。他微微仰起头,仿佛第一次睁眼看见这座城市的夜空,试图透过那巨大轰鸣噪音,看向头顶那一片沉寂遥远的虚空。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声波狂啸。


    (http://www.quwenw.com/book/AIFDII-1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quwenw.com
趣文网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