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基石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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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基石的回响

 

审查意见书是用A4铜版纸打印的,厚厚一沓。纸张本身带着一种冰冷的工业光洁感,边缘锋利。墨河的手指捏着那份沉重的文件,指腹下传来纸面光滑微凉的触感,冷气首透皮肤。但那纸内蕴含的“能量”却是滚烫的、带着刺的。首页的审查结论汇总表中,清晰列着:

结构设计专业审查意见:187条。

其中,“违反强制性条文”:3条。

“涉及结构安全重大隐患”:7条。

“需依据详参规范核实调整”:61条。

数字像烧红的铁钉,一颗颗砸进视网膜深处。空气里设计院常年弥漫的油墨味、纸张陈旧气息、空调冷风,此刻都凝聚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压在墨河的心口,顶得胃里那块早己坚硬如铁的砼块阵阵发闷。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早己不堪重负的腰背。腰椎深处,那根被无数个昼夜硬“焊”进去的冰冷钢筋,立刻传来一阵僵滞而锐利的刺痛感,如同锈蚀的螺栓在骨缝里强行扭转。指尖顺着那行“违反强制性条文”向下滑动,一条标注着刺眼红字的意见跳了出来:

意见编号 ST-093:

依据《建筑结构荷载规范》GB50009-2012 第8.1.1条及其条文说明,星耀华庭2#楼(179.2米超高层)核心筒东南角‘总裁观景廊道’巨型落地窗幕墙区域(标高+158.3m~+167.8m),计算模型中所采用的地面粗糙度类别为B类(城区有密集建筑区域)。经复核模型总信息表显示,结构总高度H=179.2m >150m,超出B类粗糙度适用高度范围(150m)。计算模型中风荷载体形系数μs取值存在显著偏差(实际该高度区间应采用C类或D类粗糙度系数重新计算),导致结构分析中该区域风荷载被严重低估!己复核风洞试验报告摘要(附件F-7),模型取值与试验报告核心建议值相差达+31.5%!此处计算模型风荷载参数设定存在重大违反强制性条文疏漏!必须立即按规范要求及风洞试验数据修正粗糙度类别及体型系数,据此重新复核分析该区域核心筒剪力墙、悬挑钢桁架及端部巨型柱等关键构件在风荷载下的内力、位移及配筋,并在48小时内提交正式设计修改报告及图纸变更说明!

“地面粗糙度类别……”墨河的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血丝密布的眼球死死盯着那触目惊心的红字“重大违反强制性条文疏漏”和刺眼的31.5%偏差值。那些在模型里跳跃的蓝色线条和绿色安全区域瞬间粉碎,露出底层冰冷而狰狞的力学地狱!眼前闪过那座拔地而起的巨塔核心筒东南角悬窗结构在强风中被扭曲撕裂、钢筋外露的骇人景象!汗——冰凉粘腻、沿着僵硬的脊椎沟壑无声地爬下,粘在内层衬衫上,一片湿冷。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视线扫过办公室。惨白的日光灯管将忙碌的同事们定格在各自的工位上,像一组精密却沉默的零件。孙玉芬正用她那特有的、毫无情感起伏的平稳语速,通过内线电话询问最新一批打印图纸的装订状态。王工埋首于缭绕烟雾中,手指焦黄,正对着一份图纸上某个细如发丝的钢筋搭接标注皱眉审看。窗台下角落,老陈油腻的图纸堆里,那个敞着口的“福来面馆”塑料袋还在顽强散发着最后一丝隔夜冷包的微腥气息,像一个冰冷现实的冰冷注脚。

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愤怒和不甘猛地冲上墨河喉咙!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丢在荒野的失败者!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那厚厚一沓刺眼的审查意见用力合上!纸页边缘的锋利棱角狠狠割过指腹皮肤,细微却尖锐的痛感带着一丝腥甜气息炸开!白纸边缘瞬间染上一缕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粉红色丝线!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那冰冷精密的运转噪音。出租屋的小门敞开,一股混和着霉腐、杀虫剂残味和昨夜未倒掉的残羹馊气的浑浊暖流扑面而来,闷得人头晕。墨河反手重重甩上门。“砰!”一声闷响,震得墙皮簌簌落下几点白灰。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那张摇晃不稳的书桌前。桌上,凌乱地摊放着各种计算草稿、揉皱的图纸废稿、还有几本他从单位带回来的、边缘己起毛卷边的《荷载规范》单行本参考册。他粗暴地将那份沉甸甸的审查意见书摔在那堆杂物中间!纸边割过指腹的痕迹还在隐隐作痛。目光扫过旁边一个装着半冷油饼的塑料袋——那是昨天的晚餐,此刻正散发着一股更浓烈的、令人反胃的油腥酸腐气。

恶心的感觉顶了上来。他猛地侧过头,喉咙深处泛起酸水。就在这一瞬间,他那布满血丝、近乎涣散的视线捕捉到了——桌角!

那个被他遗忘的角落!几本砖头般沉重的深蓝色规范摞在那里,像一截沉默的小地基。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冰冷的、在昏黄台灯光线下却显得格外沉重的烫金宋体大字——

《建筑结构荷载规范》

GB50009-2012

一股混杂着油墨、纸张陈年尘味、还有来自图书馆深处樟脑丸的气息,从那摞书本中幽幽逸散。不是设计院空调里那种带着电子异味的冷气,是一种更原始、更厚重、仿佛沉淀了无数工程争论与时光尘埃的“书”的气味。它穿过出租屋里那令人窒息的馊腐气息,固执地钻进墨河的鼻腔,与指腹被纸边割传来的那缕微弱腥甜气、还有胃里那块沉重砼块带来的闷胀感,形成了奇异的撞击。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变冷!又瞬间被点燃!

一声沉闷的、带着嘶鸣般的吸气声从墨河胸腔深处爆开!他猛地弯腰!动作幅度大到牵动了腰椎深处那根早己伤痕累累的“钢筋”!剧痛如电击般传导全身,让他眼前发黑!但他顾不上!枯瘦的手掌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狠狠抓住那本沉甸甸的《荷载规范》!

书页冰凉粗糙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书页边缘因为多次翻阅而毛糙得像砂纸。封面厚重而坚硬,如同要塞的壁垒。他粗暴地、近乎野蛮地掀开封皮!崭新的书脊胶水被强力撕开发出细微的呻吟!纸张猛烈翻飞,发出哗啦啦的巨响,带着积聚多年的尘屑在昏暗的光线中飞舞旋转!

他的眼球布满血丝,如同一对燃烧殆尽的炭核,死死钉在翻开目录的瞬间——“第8章 风荷载”!

然后,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精准,在无数细密的铅字章节中疯狂翻找!书页狂舞如同风卷残云!

呼啦——呼啦——!

页码飞速跳跃!一百页…二百页…目录…主文…条文解释…补充附录…手指在粗糙的纸张边缘刮擦,几乎留下印痕!

找到了!

第8.1.1条!

正文下密密麻麻的铅字条文解释注释!冰冷的公式符号像蝌蚪般爬满纸页!他的视线如同饿狼,跳过正文核心条款,死死钉在正文下方那片同样用冷冰冰的宋体字印刷的、被缩印得密密麻麻的区域——

条文说明:关于地面粗糙度类别的界定范围……

就在这密密麻麻、冰冷刺眼的印刷宋体字海洋里!赫然出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用蓝色圆珠笔写就的潦草补充!

那字迹深入纸页纤维,蓝墨水因时间久远己微微晕染变色,笔画转折生硬、用力、甚至带着一种当年的焦虑和固执,像用尽全力刻在钢铁上的记号:

“B类粗糙度,高度限值H≤150m!高度超限?现场实测或风洞试验报告硬顶!否则必须按C/D类重算!!(签字:陈炳坤 / 2007.9.18)”

“陈炳坤”三个字的最后那个“坤”字,笔画的末端甚至划破了纸张!

这几个字,像一道粗粝却无比清晰的钢铁划痕,骤然劈开了眼前令人绝望的、由冰冷铅字组成的冰冷铁幕!

老陈的脸在眼前晃动——那张布满油污汗渍、头发油腻支棱的脸!此刻,这张粗粝的脸孔竟与眼前书本上这力透纸背的潦草字迹完美重叠!那些“油包子”、“扳手”、“工地尘土”——那些被他无数次下意识抗拒的、代表“脏”和“粗”的气息——此刻被这冰冷的规范条文中的蓝色笔迹猛地撕去了所有不堪的表象!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洪流猛地从胸腔深处炸开!腰椎深处那根早己僵死的钢筋似乎都被这股洪流冲击得灼痛起来!那是被冰冷的铅字、冰冷的规程、冰冷的审查红叉碾压了太久后,第一次被来自“人”的真实经验、血肉的痛楚、时间的重量点燃的剧烈火焰!它不是热,是烧得灵魂发疼的清醒寒焰!

审查意见书上那行红色的“重大违反”条文符号,在此刻,在昏黄的灯下,竟与书本上这片陈旧的蓝色笔迹奇异地共振!

“操……”一个模糊的单音节从墨河紧咬的牙缝和充血的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破布撕裂的声响。胃里那块坚硬如铁的砼块,像被这股洪流撞击得裂开无数细密的缝隙!钝痛依旧,但缝隙中似乎挣扎着冒出一点带着腥锈气的、滚烫而决绝的力量!

他猛地将那本摊开的《荷载规范》狠狠拍在桌面上!陈旧的书脊撞击桌面,发出一声闷响!尘土飞扬!紧接着!他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般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太猛!后腰那根钢筋瞬间被拉扯到了极限!

“咔…噗……”

极其轻微的骨节错位似的摩擦声伴随着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墨河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歪!手肘重重砸在桌面那半盒冰冷的油饼上!油腻凝固的饼块被砸得溅开!几块油脂沾在他破旧的袖口!那股腥膻的油腻气味瞬间浓烈地弥漫开来!

几乎就在身体失衡、手臂砸中冷油饼的同一瞬间!一股无法抑制的、灼热带着浓厚铁腥气的粘稠逆流猛地从胃底深处顶了上来!不是呕吐物!是滚烫的血!浓烈的铁锈味!它冲破痉挛的喉关!从牙关齿缝间猛地喷出!

“噗!”

一口浓郁得发黑的血沫!如同绝望的墨点,当空喷溅!

哗啦!星星点点!滚烫!带着令人窒息的铁腥!如同冰雹般砸落在面前——那本摊开的、被拍在桌面的《建筑结构荷载规范》的纸页中央!鲜红刺眼的血点,正正盖在了那行蓝色的、力透纸背的手写补充字迹上!

“陈炳坤 / 2007.9.18”。

血点濡湿了纸页。新鲜的、浓烈的腥味,与书本本身的樟脑油墨气息、油腻食物的腐坏气味、出租屋的闷馊霉味,在狭小的空间里猛烈地、无声地搅动、碰撞、交融!

墨河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短促而嘶哑的抽气声。但他没倒。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纸页上那片刺目的猩红和被血点覆盖的陈年蓝字。那眼神像在绝壁上凿石的工匠,不再看深渊,只看眼前方寸间要攻破的岩石。他猛地抬起了手臂!枯瘦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钢筋!带着血沫的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紧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用那沾满了油污和血渍的破旧袖口,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对自己身体的漠视,狠狠地、狠狠地在书页那片被血覆盖的位置上擦拭!一下!两下!布面粗糙的摩擦刮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砂纸打磨般的刺耳声响!

油污在书页上晕开,形成更大片的、模糊的暗色油渍。鲜红的血点被蛮力蹭开、拖拽、稀释,与陈年的蓝色墨迹混合,在“陈炳坤”三个字周围化开一片模糊的、黑紫色的混沌污迹。蓝字并未完全消失,反而在血污与油污的衬托下,如同从废墟里爬出的刻骨铭心之痕,更显得沉重、刺眼!

他停下了动作,喘息粗重如同破旧风箱。袖口上混合着油腥、血渍、和纸张的碎屑。桌面上,那半盒被砸烂的冷油饼旁边,散落着几粒干硬的饼渣。浓烈而复杂的异味盘旋上升。

他重重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进肺腑的,是血污与油墨混合的铁锈腥气,是油腻食物腐败的酸馊,是书籍陈年尘土的呛人味道,是这间斗室里永恒散发的霉腐——所有曾经被抗拒、被鄙夷的粗糙与真实,此刻如同滚烫的钢水,带着刺穿灵魂的痛楚和重量,被他强行灌入自己的身体!

腰椎深处那根冰冷的钢筋仿佛在这一口混浊的气流中,被强行锻打、淬火!灼痛!却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血与铁锈味的沉实力量!

他猛地拉开椅子!那被血污油墨混合覆盖的《荷载规范》就摊在眼前,如同战场上染血的旗帜。他扯过一叠全新的、边缘锋利的空白计算纸!

“呲啦——”

他动作粗暴地撕下那本厚重的规范附录里几张复杂的风荷载换算附表!动作带着一股要将书本也撕扯入己身的狠劲!纸页连接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圆珠笔的笔尖被拧开。笔尖接触光滑冰冷的计算纸面,发出轻微的刮擦声。手指稳住了!那些代表风压、风振系数、粗糙度代号的希腊字母、系数符号,如同活过来般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球深处跃入冰冷的现实,带着被血浸润过的冰冷锋芒,一个接一个刻印在洁白的计算纸上!

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在死寂的斗室里清晰、坚定、毫无犹疑地响起。沙沙……沙沙……像是冰冷的刻刀,在巨大的、无形的工程之壁上,重新、彻底、一毫米一毫米地,刻下带血的、属于他墨河的基石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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