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五,寅时三刻。帝京尚沉睡在年关的微熹与彻骨严寒中,镇北王府却浸透在比风雪更刺骨的死寂里。凛冽的朔风裹挟冰刃,凄厉尖啸。听涛院外,数十名萧烈的亲兵如铁铸荆棘般肃立。乌云踏雪驹喷着白雾,焦躁刨蹄。
院门“吱呀”洞开,碾碎寂静。萧烈大步踏出风雪。玄黑重甲覆身,素麻孝服猎猎如泣血战旗,佩刀“惊鸿”在鞘中嗡鸣如渴血凶兽。他面容冷硬如峭壁,双颊深陷,眼下乌青浓重。最慑人的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翻涌着被压抑到极致的悲愤、绝望与刺骨戾气,似被至亲逼至悬崖的孤狼。副将李贽、校尉张猛紧随其后,重孝披身,目光如鹰隼。
无告别,无眷恋。萧烈翻身上马,勒缰转头,最后一眼深深刺向灯火通明、白幡飘摇的慈晖堂!母亲含冤停棂,哀乐如泣,而他这唯一的嫡子,竟在母亲头七未过之际,被生父一道冰冷王命,如同罪囚般放逐苦寒北境!
锥心剧痛与滔天恨意如毒液噬心!喉头腥甜被他死死咽下。猛地一夹马腹!
“驾——!”
乌云踏雪长嘶裂空,如挣脱枷锁的黑色闪电,狂暴冲出!亲兵怒喝,马蹄踏碎冰层,汇成沉默而愤怒的钢铁洪流,瞬间撕裂黎明前的黑暗,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雪肆虐的北方长路。风雪吞没身影,只余空荡院门与决绝蹄印,迅速被新雪覆盖。
王府角楼之上,萧天耀裹着玄色貂裘,身影与冰冷雉堞融为一体。风雪扑面,模糊视线,但那裹挟冲天恨意决绝远去的背影,却如烧红烙铁,狠狠烙印心头。
复杂情绪翻江倒海:送走“逆子”的如释重负?对亡妻的锥心愧疚?被亲子仇恨目光刺痛的悲凉?对王府飘摇、北境危局、帝京虎视的不安?兵部刺目的“急”字,朝堂意味深长的目光,皇帝试探的旨意……让萧烈“戴孝出征”,是堵众口、表忠心,更是对他无能的公开鞭挞!他闭眼深吸刺骨寒气,强行压下烦乱疲惫,声音嘶哑冰冷:
“关城门。传令,王妃丧仪……按亲王正妃最高规制筹备,务必极尽哀荣!所需用度,库房全力支应!” 他刻意强调最高规格,这是最后的补偿。
“王府内务庶务……及丧仪支应……暂由侧妃吴芝芝……署理。一应事务,需谨慎周全。” “署理”二字,咬得极重,是最后的防线。
王府在哀乐风雪中运转,水面下暗流汹涌。
吴芝芝踏出兰芷轩,素服纤尘不染,容颜苍白,未语泪先流,“哀痛欲绝”演得入木三分。低垂眼睫下,却燃烧着癫狂的狂喜与贪婪!王氏死!萧烈滚!萧明玉是蝼蚁!滔天权柄终落她手!
以“恐丧仪有差,辱没姐姐清名”为名,她开始了雷霆夺权。
——雷厉风行裁撤慈晖堂、听涛院大批旧仆。红袖等王氏心腹被安上“伺候不力”、“冲撞灵堂”等罪名,在粗壮婆子扭打下哭喊“冤枉”,如垃圾般撵出侧门。风雪抽打单衣,红袖回头望向灵堂,眼中刻骨仇恨:“毒妇!世子爷会报仇的——!”
——教坊司旧部、收买仆妇如水银泻地,迅速掌控库房、采买、厨房、人事、灵堂值守。流萤擢升内院副管事。两日内,王府内院天翻地覆。
——新管事刘氏谄媚呈上厚厚清单。吴芝芝慵懒斜倚暖榻,朱笔轻点,上等沉水檀香数量减半、降等,特制金箔纸钱(换普通锡箔)、大相国寺高僧(换野庙和尚)、顶级宴席被无情划去。她拭泪(无泪),声音温柔冰冷:“姐姐生前克己奉公,见不得靡费。心意重于浮华,节俭方显真诚。王爷忧心边事,府库需留余力。照我份例办,‘体面周全’,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省下的巨款,悄然纳入私囊。劣质香烛的呛烟、寒酸席面,成了对亡者的亵渎。
——对庶子萧烁:“烁儿体弱伤心,需精心调养。取南安郡王送的极品‘血燕盏’,文火慢炖三时辰,配蜜枣山药糕送去。养好身子才是孝心。” 奢靡关怀麻痹懦弱庶子。对嫡女萧明玉:“明玉哀伤过度,脾胃虚弱至极。饮食‘极其’清淡!上等黄小米粥配酱瓜腐乳即可。大鱼大肉万不可送。用心伺候,劝她节哀保重。” 以“养病”为名,用苛刻清粥小菜进行精神生理双重打压,营造“贤惠慈母”假象。
萧明玉彻底沦为囚笼困兽。丧母之痛未消,杀母仇人竟执掌大权,连母亲最后哀荣都被克扣践踏!灵堂劣烛的刺鼻烟,宾客隐晦的目光,如烙铁烫心。
愤怒焚尽理智!她数次冲出揽月阁,披头散发冲向养心斋!
“让我进去!我要见父王!父王——!!”
每一次都被吴芝芝的心腹婆子护卫如铜墙铁壁般拦住。张嬷嬷洪亮道:“大小姐使不得!王爷心疾需‘绝对静养’!您惊扰王爷加重病情,‘不孝’罪名担得起吗?” 护卫冷脸:“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违者军法处置!” 门内隐约传来吴芝芝娇柔哽咽的劝慰:“王爷…玉儿不懂事…妾身劝她…” 如毒蛇信子舔舐神经。
揽月阁被迅速抽空孤立,只剩两个战兢小丫鬟。想去灵前多守片刻,也被婆子以“时辰到”、“规矩不可破”、“脸色差快歇着”为由半拖回。偌大王府,噤若寒蝉,己成吴芝芝天下。金尊玉贵的嫡女,沦为华丽牢狱中最绝望的囚徒。
“哐当!哗啦——!” 汝窑梅瓶、羊脂玉如意、紫檀笔架、琉璃屏风……在萧明玉疯魔般的打砸中化为齑粉!“吴芝芝——!毒妇!贱人!你害死我娘!永堕地狱!我杀了你——!!” 泣血诅咒穿透风雪,只余空荡回响。
她瘫坐碎片狼藉中,泪水汹涌。绝望灰烬中,眼中火焰燃烧得更加冰冷疯狂。颤抖的手指在碎裂妆奁底摸索,触到一枚温润微凉的云纹玉佩——角刻微小“王”字。母亲旧部、帝京镖局老将王振的信物!曾誓死效忠!一丝微弱希望点燃。她紧攥玉佩,碎片割破掌心,鲜血染红玉石,孤注一掷的决绝压过了疼痛。必须送出去!
北境的风是刮骨的刀,裹冰碴的鞭子。腊月廿八,历经三天三夜风雪跋涉,萧烈率人困马乏的亲兵抵达巨兽般匍匐雪原的北府军大营。迎接他的是冻结骨髓的寒风,比酷寒更窒息的营中压抑。兵部军报属实,黑狼、秃鹫等部趁风雪年关,以小股精锐施展恶毒“狼群战术”,劫掠袭扰,牵制大量兵力,士气低迷。
更让他心沉冰窟的是父亲派来的“辅佐”——中郎将赵罡、校尉都尉钱豹。萧天耀多年心腹,根基深厚。表面恭敬称“世子爷”,眼神却充满审视、倨傲与轻蔑。名为辅佐,实为两道冰冷枷锁!
粮草调配、军械补给、兵力部署、斥候派遣……甚至依据敌情的基本战术指令,皆需二人“复核联署”方能生效!赵罡冷脸持军规鸡蛋挑骨头,动辄“不合旧例需报王爷”;钱豹粗豪否决“世子年轻恐经验不足”。其数百亲兵把控营门、军械库、驿站。先锋大将,竟成签押傀儡!调动本部亲卫巡逻,有时亦需看其脸色!
中军大帐炭盆噼啪,驱不散冰封寒意。赵罡将文书推至案前,皮笑肉不笑:“世子爷,明日遣斥候入‘狼嚎谷’侦查黑狼部动向军令。按王爷钧旨及军中‘铁律’,此等深入险境之举,需末将二人联署,以防……” 目光扫过萧烈血丝密布的眼,带丝嘲弄,“年轻人血气方刚,贪功冒进,坏了王爷北境大局啊。” “王爷大局”如重锤砸心。
萧烈看着文书上镣铐般的条款,再看向两张狱卒般的脸,冰冷带血腥的怒火如岩浆喷涌!眼前发黑!这是赤裸囚禁!踩踏母亲尸骨的羞辱!尊严军权被彻底践踏!他攥紧拳,指节爆响,青筋虬结如怒龙,几乎捏碎紫檀桌角!胸膛剧震,喉头腥甜,毁天杀意几破喉而出!死咬后槽牙,牙龈渗血,用尽意志压下狂暴。猛地抓笔蘸墨,将恨意屈辱尽注笔端,在那象征父权枷锁的文书上,签下力透纸背、笔锋如刀、几欲裂纸的两个大字:
“萧!烈!”
每一笔,皆是父子情断的宣告!
他将悲愤狠狠砸进修罗战场。身披重孝,一马当先,作战如疯魔狂狮,精准毒蛇。亲率夜不收顶风雪如鬼魅潜入敌后,突袭营地,斩酋焚辎。不要命的悍勇、精准首觉、同生共死,在桀骜边军心中重燃敬畏之火。观望将领私下多了敬佩惋惜。
然夜幕低垂,独坐冰冷军帐。炭盆微光跳跃于疲惫风霜的脸,照不进深潭幽眸。母亲惨死面容、父亲冰冷驱逐、吴芝芝猖狂嘴脸、妹妹绝望哭喊……如带倒刺冰蛇钻出记忆深渊,死死缠绕噬咬心脏!战场胜利的短暂麻痹后,是更深更冰冷的仇恨孤寂!如北境寒冰层层包裹。
“吴芝芝……萧天耀……” 萧烈抓起冰冷酒囊仰头痛灌。辛辣如熔岩灼喉烧胃,暖不了冰封冻土般的心。砸空酒囊,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帝京方向,燃着焚尽万物的幽暗复仇火焰!食指沾泼洒烈酒,在粗糙桌面一笔一划刻下两个名字,每一划皆用尽毕生恨意,带彻骨杀伐:
“待我……荡平北狄……定要……踏平王府……血债……血偿!”
酒字迅速晕开蒸发,如淋漓鲜血渗入大地,唯留两道深深刻痕。帐外风声凄厉狂暴,应和着地狱誓言。边关冷月,映照着父子间那道被鲜血仇恨彻底冰封的天堑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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