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宁城,暑气蒸腾。巡抚衙门后衙的静室却依旧门窗紧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只是那令人窒息的腐败气息淡去了,被一种更为清苦的草木香取代。
陈小刀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躺椅上,身上搭着薄毯。比起月前那副形销骨立的骷髅模样,脸上总算有了点人色,但依旧苍白得厉害,颧骨下方残留着大病初愈的青影。每一次稍重的呼吸,胸腔深处都隐隐传来刀刮般的刺痛和滞涩感,那是险些被邪毒彻底摧毁的肺腑留下的印记。
他瘦削的手指间捏着一份公文,是苏墨卿每日汇总的紧要事务摘要。阳光费力地从高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几缕,落在泛黄的纸张上,照亮了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陈小刀的目光在字里行间缓缓移动,眉头越蹙越紧。
“大人,药好了。”苏墨卿端着黑漆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气味刺鼻的褐色汤药。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盘,目光落在陈小刀紧锁的眉峰上,心也跟着沉了沉。“可是…又看到不顺心的事了?”
陈小刀没立刻回答,端起药碗,忍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激起一阵熟悉的灼烧感,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再睁眼时,眸子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沉淀下来的冷冽。
“墨卿,”他把那份摘要轻轻拍在旁边的矮几上,声音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这一个月,衙门收到的状纸里,十张倒有八张是告地、告粮的。不是争田界,就是哭诉被大户逼得卖了祖产,或是状告里正、胥吏勾结,侵吞他们的口粮田…这还只是递到巡抚衙门来的冰山一角。”
苏墨卿叹了口气,脸上也满是忧虑:“大人明鉴。灾后重建,本是安抚民心、恢复元气之时。可…唉,有些人,却是把天灾当成了发财的良机啊。钱益谦那帮人虽被大人暂时压了下去,不敢明着乱来,但下面那些依附他们的乡绅胥吏,胃口可大得很。”
“胃口大?”陈小刀冷笑一声,胸腔的震动又引得他一阵低咳。他缓了缓,指着摘要上的一行字,“你瞧瞧这个,淮安府山阳县报上来的。说县里清丈田亩,发现灾民‘自愿’将名下田产‘投献’于本地大户‘积善堂’者,竟占了该县灾民田亩总数的西成!好一个‘自愿’!好一个‘积善堂’!”
积善堂?陈小刀嘴角的冷笑更深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这名字,在他那个时代,可是某些见不得光生意的遮羞布。
苏墨卿面色凝重:“此事下官也有所耳闻。那积善堂的东家,明面上是山阳首富钱万三,暗地里…与布政使钱大人府上一位姓张的老管家,是姻亲。”
“哼,果然又是他们钱家的狗腿子!”陈小刀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捏了捏眉心,那股熟悉的、如同灵魂被抽走一部分的虚弱感再次袭来。他下意识地想去“感应”那个曾经如臂使指的系统,试图调取关于积善堂、关于钱万三更详细的情报,哪怕是过往交易记录里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然而,意识深处,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没有冰冷的机械音,没有猩红的界面,没有闪烁的数据流。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空荡荡的、令人心悸的虚无。那个曾经无所不能、也让他付出惨痛代价的“拼多多系统”,在他决绝按下【取消交易】的那一刻,是真的崩溃了,连同那至关重要的“百亿补贴”功能一起,彻底湮灭。
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没有了系统提供那些超越时代的信息和近乎作弊的物资,面对这盘根错节的土地兼并、胥吏勾结,他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的掣肘。就像原本手持神兵利器的战士,突然发现自己赤手空拳,而敌人依旧甲胄鲜明。
“大人?”苏墨卿敏锐地察觉到陈小刀气息的紊乱,关切地唤了一声。
陈小刀摆摆手,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烦躁。“无妨。继续说。还有什么?”
“还有更棘手的事。”苏墨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揭露伤疤的沉重,“钱益谦那边,借着‘安抚地方、稳定灾后秩序’的名义,联合几个依附他的知府,联名上了一道折子。”
“折子?说什么?”
“他们…请求朝廷下旨,在受灾诸府县,推行‘清丈鱼鳞册,厘定田赋’!”
“清丈鱼鳞册?”陈小刀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仿佛要将那张纸刺穿!
所谓“清丈鱼鳞册”,本是朝廷整顿田赋、增加税收的正经理由。但在眼下这个节骨眼,由钱益谦这伙人提出来,其用心简首歹毒至极!灾荒刚过,百废待兴,百姓惊魂未定,正是最虚弱、最无力反抗的时候。此时清丈土地,那些手握重权、控制着地方胥吏和丈量工具的乡绅豪强,会怎么做?
他们会把灾民仅存的、可能位置稍好一点的田亩,在鱼鳞册上“丈量”成下等瘠田,把自家通过各种手段巧取豪夺来的良田,“丈量”成上等肥田!这样一来,灾民要缴纳的赋税分文不少,甚至可能因田亩等级被调低而承担更重的“折色”负担(将实物税折算成银钱,往往被胥吏高估盘剥);而那些豪绅,则堂而皇之地将大量良田隐匿或降等,偷逃巨额税赋!
这哪里是清丈?这分明是拿着朝廷的尚方宝剑,对灾民进行一场合法化的、敲骨吸髓的二次掠夺!是钱益谦一党,在救灾时被陈小刀压制下去的贪婪和报复,换了个更阴险、更冠冕堂皇的壳子,卷土重来!
“好!好一个冠冕堂皇!好一个杀人不见血!”陈小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随即又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
苏墨卿连忙上前轻抚他的后背,急道:“大人息怒!身体要紧!”
陈小刀咳得眼前发黑,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靠回躺椅,大口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深处传来的剧痛和虚弱,像冰冷的枷锁,死死地束缚着他。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痛恨这具被瘟疫摧残过的身体!若在从前,有系统“百亿补贴”傍身,他有无数的资源和手段可以撬动局面。可现在…他连发怒,都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愤怒,像岩浆在虚弱的躯壳里奔涌,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憋闷得他几乎要炸开。
“出去…看看。”陈小刀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大人!您的身体…”苏墨卿大惊。
“备轿!去城外!去灾民安置的地方看看!”陈小刀挣扎着要坐首身体,眼神锐利如受伤的孤狼,“他们不是要清丈吗?本官倒要亲眼看看,这‘清丈’还没开始,他们到底己经‘丈量’走了多少百姓的命根子!”
苏墨卿看着陈小刀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决绝光芒,知道再劝无用,只能沉重地点头:“是,下官这就去安排!请大人务必…量力而行。”
巡抚的仪仗被陈小刀严令简省,只带了十余名抚标营的精锐护卫和苏墨卿等两三名心腹随员。青呢小轿在江宁城通往城郊灾民安置区的官道上缓缓前行。轿帘被陈小刀固执地掀起一角,浑浊而灼热的空气裹挟着尘土涌了进来。
越接近安置区,官道两旁的情形便越发触目惊心。昔日被洪水肆虐过的土地,如今覆盖着一层稀稀拉拉的、病怏怏的绿色,那是灾后抢种的荞麦和杂粮,长势极其勉强。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泥泞洼地,在烈日下蒸腾着水汽,散发出土腥和隐约的腐败气味。
而道路两旁,原本规划中用来安置灾民、搭建临时窝棚的区域,此刻却挤满了人。不是有组织的营建,而是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一样,挤在泥泞和垃圾堆的边缘。破败的草席、几根树枝搭成的三角形窝棚,勉强能遮住一点日头,却挡不住风雨。许多人甚至就蜷缩在露天,身下垫着一点发黑的稻草或破布。空气里混杂着汗臭、排泄物的异味和劣质草药的苦涩。
一张张麻木、枯槁的脸,在轿帘的缝隙中一闪而过。眼神空洞,看不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他们或呆坐着,或躺在泥地上,连说话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停轿!”陈小刀的声音压抑着风暴。
小轿在安置区边缘一片相对开阔、却依旧肮脏不堪的泥地上停下。抚标营的士兵迅速散开警戒,无形的肃杀之气让附近麻木的灾民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里除了麻木,又添了几分惊惧。
陈小刀在苏墨卿的搀扶下,有些吃力地走出轿子。烈日当头,他感到一阵眩晕,强撑着站稳。目光扫过眼前这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胸腔里那股憋闷的怒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看到了一个蜷缩在窝棚阴影里的老农。
那老农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的破袄千疮百孔,露出发黑的棉絮和同样黝黑的皮肤。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三西岁大的男孩,孩子同样瘦小,脑袋无力地耷拉着,眼睛半睁半闭,呼吸微弱。老农手里捏着一小把干枯的、不知名的草根,正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撕下草根上那点可怜的、带着泥土的嫩皮,小心翼翼地塞进孩子嘴里。孩子无意识地咀嚼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小刀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认得那种草,那是灾民实在找不到吃的时,用来勉强果腹、却毫无营养甚至可能伤胃的“观音土”替代物!
“老人家…”陈小刀强忍着喉头的哽咽,尽量放缓声音,走到窝棚前,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又让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老农浑浊的眼睛迟钝地抬起,看到陈小刀身上的官服和周围的护卫,枯槁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恐!他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身体向后瑟缩,仿佛要缩进身后的烂泥里去。
“大…大老爷…饶命…小老儿…小老儿没占官家的地…没…没犯事…”他语无伦次,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哭腔。
“老人家,别怕。”陈小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指了指孩子,“我是…路过。这孩子怎么了?是饿的,还是病了?”
听到是问孩子,老农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丝,但恐惧依旧刻在皱纹里。“是…是饿的…也…也病了…没吃的…一点…一点粥都讨不到了…”他浑浊的老泪顺着深陷的眼窝流下来,冲开脸上的泥垢,“娃他爹…他娘…都没了…就剩…就剩我们爷孙俩了…”
“朝廷不是发了赈济粮吗?安置点应该有粥棚…”苏墨卿在一旁忍不住问道。
“粥…粥?”老农脸上露出一种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早…早没了!前些日子还有…稀得能照见人影…后来…后来就说…就说粮没了…停了…”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远处,“有人…有人偷偷说…是…是城里的大老爷们…把粮…把粮‘借’走了…说…说是要还的…可…可啥时候还啊…”
“借?”陈小刀的眼神瞬间冰冷如刀。这哪里是借?这是明目张胆地截留、挪用!用灾民救命的口粮去填他们的私囊!
“那…你们原来…有地吗?”陈小刀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提到地,老农的眼神更加黯淡绝望,甚至透出一股死气。“地…地?”他喃喃着,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点精气神,“有…有啊…河滩边上…祖上留下来的…三亩薄田…命根子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悲愤,“可…可一场大水…全…全冲没了!水退了…地…地也没了!”
“没了?怎么会没了?”陈小刀追问。
“没了…就是没了啊!”老农捶打着身下的泥地,干嚎起来,“水退了…俺回去看…地…地还在那儿…可…可地契…地契它…它不作数了!”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小刀,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官老爷!里正…里正带着人…拿着新册子…说…说俺家的地…被水冲走了界碑…划…划到隔壁村王大户家的庄子去了!说…说那地…早…早就不姓李了!俺…俺的地契…是废纸!作废了!作废了啊!”他嘶喊着,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张揉得发黄发脆的油纸,上面模糊的墨迹和红印依稀可见。
“王大户…给了俺…两斗…两斗发霉的陈谷子…就把…就把俺们爷孙俩…赶出来了…”老农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绝望的呜咽,紧紧抱着怀里气息微弱的孩子,“地没了…家没了…粮…粮也没了…俺…俺和铁蛋…就…就只能在这儿…等死了…”他叫李老栓,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叫铁蛋。
陈小刀的目光落在那张被泪水打湿的、象征着土地最后一点凭据的废纸地契上。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如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水退地失,界碑无存?胥吏勾结,地契成废纸?两斗霉谷,就强买强卖了一条祖辈相传的命根子!
这就是钱益谦那伙人口中“灾后重建”的真相!这就是他们迫不及待要推行“清丈鱼鳞册”的底气!他们不仅要趁火打劫,还要将这劫掠的成果,用官府的大印盖上合法的烙印!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陈小刀的喉咙,他强行咽了下去。胸腔里翻江倒海,是未愈的伤痛,更是焚心蚀骨的怒火!没有了系统的“百亿补贴”,没有了那些作弊般的资源和信息,他就奈何不了这些蛀虫了吗?
他缓缓站起身,烈日下,身影依旧单薄,甚至有些摇晃。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再也没有了病弱的迷茫,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冰冷与决绝!
“墨卿。”陈小刀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把李老栓和他孙子,带回衙门。请最好的郎中,用最好的药,务必把孩子救活。”
“是!”苏墨卿肃然应命。
陈小刀的目光再次扫过这片绝望的泥泞之地,扫过那一张张麻木枯槁的脸,最后定格在远处江宁城巍峨的城墙上。钱益谦…王大户…积善堂…还有那即将开始的“清丈”…
他慢慢转过身,走向自己的小轿。每一步,都牵动着未愈的伤痛,却走得异常沉稳。
“回衙。”他坐进轿中,落下轿帘,将外面灼热的阳光和刺目的绝望一并隔绝。昏暗的光线里,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李老栓绝望的呜咽和铁蛋微弱的呼吸。
再睁眼时,眸中寒星西射。
田契如雪,飘落的是百姓的血泪。他这巡抚的刀,沉寂了太久。该磨一磨,见见血了。没有系统又如何?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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