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琴拎着暖水瓶回到东厢房，把暖瓶重重往地上一墩，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陈卫东，你看看，你看看你爹干的好事！”张彩凤指着外面，声音尖利，“一盘鸡蛋全塞你妈碗里了。铁蛋眼巴巴看着，一口没捞着。
你妈是七老八十了还是快不行了？用得着这么补？
我看你爹现在眼里只有你妈，根本没把咱们铁蛋当回事！”
陈卫东正蹲在地上用木头块逗儿子玩，被媳妇这劈头盖脸一顿吼，眉头皱成了疙瘩：“你胡咧咧啥！爸给妈吃口鸡蛋怎么了？妈这些年容易吗？昨天闹成那样……”
“昨天闹成那样还不是怪她自己没本事！”
张彩凤打断他，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陈卫东脸上，“连个男人都拴不住，差点让人蹬了！现在倒好，老头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装模作样地疼起老婆来了！
疼老婆行啊，那也不能亏待我儿子！铁蛋可是老陈家的长孙！
以后这房子，这家业，不都得靠铁蛋继承？
现在连口鸡蛋都吃不上，以后还能指望啥？
我看你爹就是老糊涂了！还有你那个妈，也是个没用的，得了点好处就找不着北了！”
她越说越气，仿佛己经看到属于她儿子的家产正被赵桂芬一点点蚕食。
陈卫东被媳妇吵得心烦意乱，又觉得她说的似乎有那么点歪理，闷着头不吭声了。
铁蛋被父母的争吵吓到，“哇”一声哭了起来。东厢房里顿时鸡飞狗跳。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中，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她烫着时兴的卷发，穿着城里才流行的踩脚裤和花衬衫，脸上抹着厚厚的粉，嘴唇涂得鲜红。
正是陈家二女儿陈卫红。
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打扮得油头粉面，夹着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的男人，是她丈夫孙有才。
“哟，大哥大嫂，这是唱哪出啊？大老远就听见吵吵了。”
陈卫红扭着腰肢走进院子，声音带着一股城里人的腔调，眼神挑剔地扫过略显破败的院子，最后落在堂屋门口晒被子的赵桂芬身上。
她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容，“妈！晒被子呢？太阳是好！”
赵桂芬看到女儿女婿回来，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卫红，有才，你们咋回来了？吃饭没？”
“吃过了吃过了，在镇上国营饭店吃的。”
孙有才抢着回答，语气带着点炫耀，拍了拍手里鼓鼓囊囊的公文包，“爸呢？我们找爸有重要事商量！”
话音刚落，陈建国背着手，从院外踱步走了进来。
他脸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地扫过二女儿和女婿，尤其是孙有才那个鼓胀的公文包，心里冷笑一声：来了。
“爸！您可回来了！”陈卫红立刻换上更热情的笑容迎上去，“我和有才正找您呢！有好事！天大的好事！”
孙有才也赶紧凑上前，掏出皱巴巴的红塔山香烟递过去：“爸，抽烟！我们这次回来，可是给您带财路来了！”
陈建国没接烟，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哦？什么财路？说来听听。”
他走到堂屋门口的石阶上坐下，示意赵桂芬继续忙她的。
陈卫红和孙有才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兴奋。
陈卫红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爸！您知道现在城里最缺啥？最紧俏啥？”
陈建国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表演。
“钢材！建材！”孙有才抢着回答，唾沫横飞，“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盖楼！那钢筋、水泥，是供不应求！价格一天一个样！”
“对！”陈卫红接口，语气激动，“爸，有才他有个远房表哥，在南方那边路子特别野，是做大生意的。
他现在手里就有一批顶好的螺纹钢指标，只要拿到指标，转手就能赚这个数！”
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八”字。
“八千？”陈建国淡淡地问。
“爸！是八万！最少八万！”
孙有才激动地纠正，仿佛那钱己经揣进了口袋，“那表哥说了，看在我面子上，这指标可以优先给我们！但人家要现钱！要快！机会不等人啊爸！”
陈卫红连忙帮腔，脸上带着为家里好的急切：“爸！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们算过了，只要您这边能拿出三万……不，两万五！两万五做本钱！最多一个月，翻倍赚回来！
到时候，咱家这房子翻新成小洋楼都够了，您和我妈也能享清福了！”
两万五！
在1988年，对于一个农村家庭，这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陈家虽然算是富裕，盖了青砖房，但陈建国攒下的家底，大部分都是早年倒腾山货和退伍补贴攒下的死钱。
加上这几年坐吃山空，还要供几个孩子，手里能动用的活钱，顶天也就几千块。
这两万五，分明是要掏空家底，甚至可能还得借债。
东厢房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张彩凤竖着耳朵听着，听到“两万五”、“八万”、“翻倍”这些字眼，眼睛都首了。
连陈卫东也忍不住探出头来。
赵桂芬更是吓得脸都白了，手里拍打被子的动作都停了，紧张地看着丈夫。
王秀琴躲在灶房门口，也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又惊又妒：两万五？！
老陈家果然有底子！
陈建国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慢悠悠地卷了根旱烟，划着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哦？螺纹钢指标？南方的路子？”
陈建国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平静无波，“有才啊，你那个远房表哥，叫什么名字？
在哪家公司高就？
这指标，是哪个钢厂批的？
批文号多少？
运输走哪条线？
货款怎么交割？
风险怎么规避？”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向孙有才。
每一个问题都首指核心，每一个问题都不是一个靠路子野混饭吃的掮客能轻易回答清楚的。
孙有才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额头上开始冒汗，眼神躲闪：“呃……这个，我表哥叫孙大富。公司……公司是鹏城那边的大富贸易公司！对！
批文……批文当然是正规的！
号……号码在合同上呢！
运输……运输好说！走铁路！风险嘛，有表哥在，能有什么风险！”
他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明显是在胡编乱造。
陈卫红赶紧打圆场：“哎呀爸！您问这么细干嘛？有才表哥还能坑咱们不成？都是实在亲戚！您就放心吧！赶紧拿钱，错过了这机会，肠子都得悔青！”
“实在亲戚？”陈建国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冰冷和嘲讽。
他掸了掸烟灰，目光如刀般刮过二女儿那张写满贪婪的脸，“卫红，你爹我跟着朋友倒腾山货那会儿，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我见得多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力：“钱，没有。一分都没有。你们要是真有本事，自己想法子去。我陈建国的棺材本，只留给我老伴儿养老送终。谁也甭想打主意！”
“爸！”陈卫红急了，声音都尖了，“您怎么能这样！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您不能这么死脑筋！守着那点死钱能下崽儿吗？您……”
“够了！”陈建国猛地打断她，眼神陡然变得无比凌厉，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再敢啰嗦一句，以后这个门，你们也别进了！滚！”
最后那个“滚”字，如同炸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孙有才吓得一哆嗦，公文包差点掉地上。
陈卫红也被父亲从未有过的狠厉吓住了，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好！好！爸！您行！您真行！”
陈卫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建国，“您就守着您那点破钱，跟您那没用的老婆过去吧！以后您别指望我给您养老！”
她拉起还在发懵的孙有才，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呸！老抠门！活该穷一辈子！”孙有才也低声骂了一句，跟着老婆灰溜溜地跑了。
一场“发财梦”还没开始，就被陈建国毫不留情地戳破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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