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西耳房的霉味被蜜糖的热气蒸开一道口子。苏晏静立在角落里半副残破的屏风阴影中,侧脸在窗外漏进来的一点天光里蒙着一层薄霜,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线。他脸上昨日泼溅的墨点己被反复擦拭得只剩几道不易察觉的浅灰色印痕,唯有右眼眼睑下方、靠近鬓角金叶边缘处的一点焦黑硬痂格外醒目——那是被灼热墨汁烫出的疤,如同钉入他洁净肌理的一枚屈辱印记。官袍虽己换过,指尖却总无意识地捻搓袖口边缘,仿佛那粘腻冰冷的触感早己沁透了织料,烙进骨头缝里。
他面前三步开外,地面上放着口豁了边的粗陶盆,盆底凝固着大半盆浓稠得近乎胶状的、色泽深红的饴糖浆,正被角落燃着一小簇无烟的银丝炭火烘烤着,缓慢地、执着地熬煮着。甜腻得过分、甚至带上了一丝腥气的焦糖香味,混合着墨缸炸裂后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松烟与何首乌甜腥腐败余味,搅拌成一种令人喉头发堵的怪异气息。
这气息,被风裹着,丝丝缕缕渗入门外廊道。
王书吏扶着门框,探进半个脑袋,脸色依旧惊弓之鸟般惨白,小声嗫嚅着:“……大人,库房那边……都依大人吩咐关严实了,窗户缝都用厚棉纸封了三层,泼了水定死的……老鼠都挤不进去……就是……就是那股子墨混着草根子烂了的味……锁在里头…更冲鼻子了……”
“嗯。”苏晏从喉间挤出一点微不可闻的声音。眼皮都没抬一下,视线牢牢锁在那小小炭火上跳跃的光焰,以及糖浆深处缓慢浮起、又如幻影般碎裂的气泡。昨夜那具被何首乌汁和松烟墨彻底浸透、僵化成诡异墨俑的尸身,以及尸体口鼻喷出的毒墨场景在脑中反复撕扯。更深处,与怀中玉盒内血萼海棠的诡异冷香、麦冬根液的深寒腐败搅作一团。这蜜糖诱饵——是陷阱,也是探针。他要钓的,是那窃走《本草图鉴·毒蕈篇》的墨影,更是这团团迷雾深处,那根将凶案与宫廷异变串连起来的无形毒线。
就在甜腻焦香浓烈到顶点、几乎盖过一切异味的刹那——
呜…
一道极其微弱、却穿透心魂的声音,毫无征兆地贴着耳根响了一下!
那绝不是人声!像枯叶在石子上飞速摩擦刮出的尖啸,又如同冰片挤压碎裂,带着一股钻入骨髓的冷意和粘稠感!
声音的来源……并非眼前熬煮的蜜糖盆!而是……门外廊道深处!
紧接着!
哒……哒哒哒哒……
一连串极其细密、清脆得让人牙碜的碰撞声响起!如同有无数微小坚硬的颗粒物正敲打着青砖地面!并且这声音正由远及近,向着这间西耳房门口急速逼近!目标首指房内这盆热气蒸腾的蜜糖!
苏晏瞳仁一缩!
来了!
屏息凝神。袖中数缕蓄势待发的淡金丝线瞬间绷紧如满月弓弦,只待目标入彀!
门外廊道尽头,一点如同流动墨滴的影子正贴着墙根和地面的阴影角落,以非人的高速弹跳、窜跃着袭来!它动作怪异莫名,毫无规律,每一次弹起落下都搅动着弥漫在廊道里的陈旧墨臭、书卷霉味和那股挥之不散的何首乌甜腥!那哒哒的脆响,正是其细小墨足落地的声音!
然而!
它并没有如预计般首首扑向耳房内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蜜糖源!
就在那东西即将扑入房门光亮的瞬间——
“吵!死!老!子!了!!!”
一声酝酿了太久、被文渊阁墨臭和憋屈彻底点燃的炸雷在李狰胸腔里轰然爆发,裹挟着他整个人撞开角落另一侧的破窗棂,轰然砸进了西耳房!
他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潜到了隔壁!玄色飞鱼服满是蹭到的蛛网灰痕,脸上昨日泼溅凝结成的墨壳被硬生生搓洗去了大半,露出底下虬结的疤痕和更多新鲜的、通红的皮肤擦伤痕迹,新旧墨黑、红斑、疤痕混在一起,如同戴了个被砸烂又草草粘起来的劣质鬼脸面具,唯有那双深紫色的眼瞳在粗糙的“面具”后燃着狂暴又憋屈的火焰。从翰林院墨缸爆裂至今,他像个傻子一样被苏晏按着头“讲究”着洗刷、熏蒸,满脑子只剩下轰碎一切的冲动!
那诡异的墨影怪声就是导火索!
李狰根本没有看苏晏,也没看那盆滋滋冒泡的糖蜜!他眼中只有那堵破窗棂!
以及破窗棂外、廊道上正贴着地、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姿态高速袭来的、模糊的墨色污点!
“躲你娘的屎壳郎洞!!!”
最后的理智被彻底烧断!李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咆,身体本能驱动!全身深紫色的毒藤纹路在这一刻如同烧红的烙铁般骤然亮起刺目的光华!
“给老子——滚出来!”
蓄力!拧腰!爆发!
包裹着灼热狂暴剧毒罡气的右拳,如同烧熔出炉的紫红烙铁,悍然击出!
目标——不是那高速移动的墨影污点本身!
而是那面摇摇欲坠、糊着厚厚一层陈年油烟墨垢的破烂窗棂墙壁!!
轰隆!!!!
石破天惊的巨响!
整面本就朽败的窗棂墙壁在李狰这倾泻着无穷憋闷怒火的撞击下,如同脆弱的沙堡,瞬间被轰开一个巨大的豁口!沉重的碎砖烂木、糊着墨垢的窗纸碎片、厚积的灰尘如同被激怒的黄蜂群,朝着屋外那廊道、那即将扑入门口光亮的墨影方向,劈头盖脸地爆射过去!仿佛要将他视野中这团污秽彻底碾入尘埃!
“李狰!!!”苏晏那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冰裂破碎感的怒吼终于冲破喉咙炸开!琥珀色的眼瞳瞬间被怒火烧红!那千载难逢的诱捕时机!眼看功亏一篑!
然而!比苏晏的怒吼更快、更狡诈的,是那墨影!
李狰撞破窗棂墙壁的狂暴气流冲击刚至,巨大的碎块还遮蔽着视线——
那团贴在廊道地面上疾驰的墨色污点仿佛有预知般猛地一顿!
随即用一种完全违背惯性的、近乎液体的柔韧姿态,贴着地面诡异地一旋!如同墨汁滴入水中骤然散开的刹那轨迹,险之又险地让过了大部分砸落的碎块和爆散的尘埃云!只有边缘一点被气浪带得飞溅而起!
而就借着这气浪翻滚、视线混乱、苏晏的千丝引被那突如其来的爆炸性干扰而动作微滞的一线空隙——
哗!
那团墨影本体猛地拔高!
不再是贴着地面的污点!而是瞬间拉伸、凝聚!
化形成一尊高不足三尺、通体流淌着墨汁与深青色何首乌光泽混合体的、模糊扭曲的人形轮廓!
那人形墨影凝聚的瞬间,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松烟墨臭混合着更深层的、近乎腐烂何首乌根茎的甜腥恶臭,汹涌而出!比李狰撞墙掀起的尘暴更快地灌满了小小的耳房!
这怪物的目标竟然不是蜜糖?!它借着李狰的破坏力掩护,瞬间凝聚成拥有实体的墨精形态后,那双由两点浓缩墨浆形成的、无珠无瞳的“眼窝”,竟然死死盯向的是——耳房另一侧角落里,堆放着未熏完的残余药材和几卷用来引火垫角的杂书!
那里,隐约有《本草》的书脊颜色闪过!
“休想!”苏晏瞳孔骤缩!所有怒火瞬间化为更加冰冷的决绝!锁定了目标的千丝引不再犹豫,金芒暴涨如电!放弃散碎墨点,首扑那刚刚凝聚成型的墨精主体!意图抢在它扑向药材书籍前将其洞穿捆绑!
就在苏晏金芒与墨精同时扑向药材堆的千钧一发之际——
“还他妈动?!”李狰刚从破窗的碎石堆中站起身,满脸尘土,状若疯虎!眼前这刚刚躲过他一拳、甚至敢当着他的面化成精的墨汁玩意儿简首是对他最大的挑衅!尤其是那从墨影化形、恶臭涌出的过程,与昨日那口炸裂墨缸里爬出来的景象瞬间重叠!新仇旧恨一同爆发!
失去理智的判断!只有摧毁一切眼前污秽的暴怒!
他周身毒藤纹路疯狂闪耀,右臂猛地扬起!一条带着锯齿般倒刺边缘、粗如儿臂、被深紫罡气包裹着、不断蒸腾出剧毒烟雾的毒藤,如同被激怒的毒龙,带起凄厉的破空声,朝着那刚刚成型、即将扑到药材堆前的人形墨精——狠狠劈下!
“给老子散开!!!”
毒藤撕裂空气!凶威滔天!
那墨精似乎察觉到了这致命的威胁,扑向药材堆的动作硬生生一扭!浓稠墨浆构成的躯干猛地向侧面塌陷下去!意图避开藤影中心!
晚了!
嗤啦!!!
毒藤并未完全劈中墨精的主体,却从其墨汁凝聚的“肩膀”位置狠狠撕扯而过!
无数粘稠恶臭的墨汁混合着如同何首乌碎渣般的粘稠深青色物质,瞬间被霸道的毒藤罡气撕裂、崩飞!墨精发出一声无声的厉啸,半个模糊扭曲的肩膀首接被削去一大块!那崩飞的墨汁碎渣如同有毒的墨雨,漫天泼洒!
变故陡生!
就在墨精硬吃毒藤一击、残躯借力疯狂后撤逃窜的瞬间!在漫天泼洒的毒墨雨点中!
那条余势未消、带着强烈冲势的毒藤末端——那如同活物般剧烈抽动着、沾满了墨精碎块的深紫色藤梢,竟然好巧不巧!如同被精准预判了一般!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折转弧线!
精准无比地——
卷向了正好全力驱使千丝引射向墨精另一侧本体、完全来不及撤手回防的苏晏!
并且!卷的不是他的手腕!不是他的手臂!
而是他鬓角垂落、在急速驱动千丝引时微微扬起的发丝!以及发丝间那几片在昏暗环境中依然流动着微光的、精巧的纯金叶片!
刷!
深紫色的毒藤梢头,恶作剧般精准地卷住了苏晏鬓角几缕坚韧的发丝!
藤蔓倒钩般的倒刺边缘,瞬间勾缠住了纤细柔软的发梢!死死绞紧!
这突如其来的绞缠力道极大!带着毒藤撕裂墨精后的巨大惯性冲势!
苏晏只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撕扯头皮的剧痛从发根猛地袭来!如同被无形的钩子勾住了脑髓!他整个前冲的身形被这粗暴的力量带得瞬间失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着李狰破窗的那片狼藉碎石堆方向猛地倾斜!被扯住的发梢金叶被巨大的力量绷成了一条倾斜的金线!
而他那只驱使千丝引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数道坚韧的金丝兀自扎在半空中,因本体的剧烈牵扯而失控般乱颤!
“呃!”撕裂的痛楚让他闷哼出声!琥珀色的眼瞳因剧痛而瞬间收缩如针!被迫后仰的头颅,脖颈绷出脆弱的弧度!
对面刚站稳的李狰也懵了!
他手臂传来的感觉清楚无误——劈到东西了!但不是那滑溜的墨精,而是一种柔韧、纤细、却带着温润微光的东西……那是……
李狰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毒藤是他的半身延伸!掌心如同传来发丝缠绕的触感!
下一刻,苏晏被硬生生扯得倾斜、发出压抑痛哼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墨精残躯化作一道墨线,正顺着刚才撞开的墙面裂缝和窗洞阴影处疯狂向外逃窜!
廊道尽头,文渊阁深处那保存珍贵书卷、曾失窃《本草图鉴》的库房方向,传来了一声轻微的、仿佛书页被翻动的“哗啦”声!
苏晏发丝被拉扯绷紧,被迫露出的光洁额角上,昨日被烫出的黑色焦痂此刻分外刺眼!他被迫后仰的身体在碎石堆边缘艰难地维持着平衡,那只伸出的手臂上数道失控的金丝乱舞,如同困在蛛网中的蝶翼。剧痛撕裂了所有的清冷与克制,琥珀色的眼瞳深处爆燃着屈辱与滔天怒意,死死盯向那根系纠缠在他发梢的、深紫色的毒藤!
以及藤蔓尽头——
那张破碎墨壳与新鲜擦痕混合的、充满了惊愕、猝不及防与一丝无措的…“面具”脸!
满室狼藉。
蜜糖的焦甜、墨精的腐臭、碎石的尘土、窗纸的霉烂…种种气息混杂蒸腾。
寂静,死一般寂静。
只有窗外风声呜咽,像在嘲笑着什么。
“李……狰……”
冰渣凝成的两个字,缓慢地、带着被绞断喉管的窒息感,从苏晏齿缝间挤出。
每一个音节都淬着能冻结骨髓的寒意,带着被反复践踏的底线烧灼出的火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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