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毒藤、海风与俸禄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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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毒藤、海风与俸禄单

 

南海的日头像淬了毒的镖,扎在的皮肉上,火辣辣地疼。咸腥的风卷着浪沫,狠狠砸在“镇海”号斑驳的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呜咽。甲板缝隙里嵌着晒干发白的盐粒,踩上去咯吱作响,像碾碎了无数细小的骨头。船尾那面被海盐蚀得发硬、深紫底色漂成灰褐的“李”字认旗,蔫头耷脑地垂着,偶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虬结的藤纹印记,也显得黯淡无光。

李狰赤着上身,精悍的脊梁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油汗混着溅上的海水,在虬结的深紫色藤纹上淌出一道道刺目的亮痕。他一条腿踩在船舷半人高的缆绳墩上,脚边堆着几圈粗粝得能磨破牛皮的旧缆绳,沾满褐色海藻和藤壶碎壳,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如同死鱼在烈日下暴晒三日的腐腥气。他手里攥着那把刃口崩了几处、沾着墨绿海藻汁的“紫藤”毒刃,正咬牙切齿地剁着缆绳末端一处被海水泡烂又被鲨鱼啃出毛边的绳头。刀锋劈砍湿透麻芯的闷响,混着他喉咙里滚动的、含混不清的粗骂,被海风撕碎了丢进浪涛里。

“他娘的……烂绳子……比甘草精的根须还脆……”刀锋猛地剁进一团纠缠的死结,溅起的浑浊水珠糊了他一脸,顺着虬结的疤痕淌进眼角,刺得他猛一甩头,狠狠啐了一口,“呸!齁死老子!”

烦躁像藤壶一样吸附在骨头上。他抹了把脸,深紫的眼瞳扫过船舷外。碧沉沉的海水在毒日头下蒸腾着热气,晃得人眼晕。远处几片孤零零的礁石黑黢黢地戳在海面上,像烂在海碗里的骨头渣。这破船,这烂海,这能把人骨头缝都腌出盐花的鬼地方!他李狰,北镇抚司的毒藤罗刹,竟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南洋来“将功折罪”!折个屁!他心里那把邪火烧得骨头缝都疼。毁宫墙?那墙早被曹肉芝那烂蘑菇的菌丝蛀空了!流放三千里?三万里他也认了!可凭什么……凭什么那该死的苏晏也跟来了?!

他猛地扭头,视线如同淬了毒的飞镖,狠狠钉向船头方向。

苏晏就站在船头那点可怜的、被破帆布勉强遮出的阴凉里。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子,被海风吹得紧贴在清瘦的身形上,勾勒出嶙峋的骨相。脸上那点被冷宫秽土和墨精污汁反复浸染过的痕迹淡了许多,只剩眼睑下一点极淡的焦痂,像不小心沾上的墨点。他背对着毒日头和李狰的怒火,正低头看着摊在船舷木栏上的一本厚册子。册子封面是厚实的牛皮纸,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被海风掀得哗哗作响。他一手压着书页,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另一只手捏着支秃了毛的兔毫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阳光透过他垂落的几缕额发,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阴影。那册子摊开的一页,密密麻麻列满了条目。最上面一行墨迹尤新:

“正德三年六月廿一,南行船资并损耗录”

下面几行小字,墨色深浅不一:

官船租赁押金纹银贰佰两(预付)

船工安家费叁拾两(含抚恤)

途中损毁缆绳两捆,赔银五两

李千户损坏船板三块(踹裂),赔银二两

……

笔尖悬停的位置,正对着“李千户”那行字。苏晏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踹裂”两个字上轻轻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海风卷着咸腥扑来,吹得他鬓角几片细小的、淡金色的叶片状发梢微微晃动,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却脆弱的光泽——那是冷宫秽土深处强行催动本源、又遭菌丝噬体后留下的印记,如同被虫蛀过的金箔。

“苏!大!人!”

炸雷般的咆哮裹着咸腥的海风,狠狠砸在苏晏耳后!

李狰不知何时己大步跨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热浪和浓烈的汗味、海腥味、还有他身上那股永远挥之不去的、带着燥烈辛气的附子毒息,瞬间将苏晏笼罩。阴影投在账簿上,遮住了晃动的光斑。他深紫的眼瞳里燃着被烈日和海风反复熬煮的暴戾,死死盯着苏晏手下那本册子,尤其是自己名字后面刺眼的“踹裂”和“赔银二两”。

“算盘珠子扒拉得挺响啊?”李狰的声音像砂纸磨着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子,“老子在前面跟烂绳子拼命,你在后头给老子记烂账?这破船板是纸糊的?踹一脚就裂?裂了又怎样?老子赔得起!用得着你在这装模作样地划拉?!”

他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那条布满深紫藤纹、汗珠滚落的手臂猛地抬起,带着一股恶风,作势就要去掀那本碍眼的账簿!

苏晏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捏着笔的手指稳如磐石,笔尖依旧悬停在那行墨字上方寸许。只是在那只裹挟着汗气和怒意的大手即将触及书页的瞬间,他压着书页的左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向内侧蜷了一下。

指尖蜷曲的弧度极小,动作快得如同错觉。但就在那指腹内侧,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深紫色的藤蔓勒痕,在绷紧的皮肤下骤然清晰了一瞬。那痕迹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带着一股无声的、冰冷的警告。

李狰的手掌硬生生停在账簿上方半寸!掌风带起的劲气掀动了书页一角,发出“哗啦”一声轻响。他深紫的瞳孔猛地一缩!手臂上虬结的藤纹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受控制地微微鼓胀了一下,皮肤下传来一阵熟悉的、如同被细针攒刺的麻痒刺痛感——那是过度动用毒藤罡气后,藤纹深处残留的“开花”反噬在蠢蠢欲动!

这该死的甘草精!这该死的藤纹!这该死的……账本!

一股憋屈到极点的邪火猛地冲上脑门!李狰的脸颊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猛地攥成拳头,骨节捏得咯咯爆响!他硬生生压下掀翻账本的冲动,却把所有的怒火都灌注在脚上!

砰!!!

一声巨响!

那只沾满湿滑海藻和盐粒的靴底,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在旁边一只半人高、用来盛放压舱淡水的旧木桶上!

木桶应声而裂!朽烂的木板西散飞溅!桶里仅剩的小半桶浑浊淡水哗啦一声泼洒出来,瞬间浸湿了李狰的裤脚和靴子,也溅湿了苏晏青布袍的下摆和……他脚下甲板缝隙里,几丛顽强地从朽木缝隙里钻出来、晒得蔫黄、边缘卷曲的不知名海草。

“赔!老子赔!”李狰指着那滩迅速被烈日蒸干的水渍和碎裂的木片,咆哮声震得桅杆上的海鸟惊飞,“不就一个破桶!记上!从老子那永远还不完的俸禄里扣!扣到老子孙子那辈都行!”

咸湿的海风卷着水汽和木屑,扑在苏晏脸上。他垂着眼,看着自己袍摆上迅速晕开的深色水痕,又缓缓抬起视线,落在李狰那只被脏水浸透、还粘着几片碎木屑的靴子上。琥珀色的眼瞳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如同风暴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他捏着笔的右手终于动了。

笔尖落下,在那本摊开的《南行船资并损耗录》最新一行空白处,蘸了蘸旁边小瓷碟里早己被海风吹得半干的墨汁。手腕稳定地移动,笔锋瘦硬,力透纸背。

唰唰唰。

几行清晰的小楷跃然纸上:

李千户损坏盛水木桶一只,赔银一两

李千户无故损毁甲板海草三丛(疑为南洋特有药草“鹧鸪舌”,估价待查),赔银…待议

(新增)李千户咆哮扰乱公务,致笔墨污损账册半页,精神损耗费…待议

写完,他手腕一顿,笔尖在“待议”二字上悬停片刻,然后极其自然地移开。合上账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从容。

他这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李狰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深紫眼瞳。海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眼睛。

“李千户,”苏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海浪的喧嚣和李狰粗重的喘息,“桶钱好算。草钱难估。至于精神损耗……”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李狰因暴怒而微微颤抖、藤纹隐现的手臂,“看在你我同船共济、共赴南洋的份上……”

他微微侧身,让开一点位置,露出身后船舷外那片被烈日灼烤得波光粼粼、无边无际的碧海。

“—— 不 如 划 船?”

李狰的呼吸骤然一窒!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那张被海风和暴怒染成紫红的脸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虬结的疤痕扭曲如活物。深紫的瞳孔死死锁住苏晏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又猛地转向那片刺目的、仿佛在无声嘲笑他的汪洋大海!

划船?!

这甘草精!这混账!这……这他娘的!

“划船?!”李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滔天的屈辱和暴怒!他猛地抬脚,不是踹向苏晏,而是狠狠踢向脚边那堆被他剁烂的旧缆绳!

粗粝的麻绳被踢得飞起,带着湿漉漉的海腥气,如同一条垂死的海蛇,凌空抽打在旁边一根竖立的备用船桨上!

哐当!

船桨被抽得猛地一晃,沉重地砸在甲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李狰看也不看那倒下的船桨,深紫的眼瞳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剐过苏晏和他怀里那本该死的账簿,最后定格在那片仿佛永远也划不到头的、碧蓝得令人绝望的海面上。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暴戾、憋屈和某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近乎疯狂的恶劣笑容,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一字一顿地碾出来:

“苏!晏!”

“老子现在——只想把你连人带账本——一起扔下去喂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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