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的日子，像林海市初春解冻的溪流，缓慢而略带寒意地流淌着。江北坐在第二排的“C位”，像一尊沉静的雕塑。他收敛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锋芒，回答问题总是恰到好处地“卡”在老师期望的区间内，解题步骤写得规规矩矩，甚至偶尔会“故意”犯一两个无伤大雅的小错误，完美维持着他“优秀但不拔尖”的伪装。只是这份刻意为之的“普通”，需要耗费他比以往更多的心神，让他眉宇间那抹与年龄不符的沉郁更深了些。
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成了他唯一的“透气孔”。只有在无人注意的课间或自习时，他才会拿出来。上面没有课堂笔记——那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用苏梦瑶送的那支钢笔，在上面记录着一些零散的、只有他自己能懂的东西：窗外飞过的鸟的种类（他能准确分辨出麻雀、喜鹊和偶尔掠过的灰椋鸟）；某道数学题更简洁的三种解法（被他用极小的字挤在角落）；甚至还有一段对老榕树新芽生长速度的估算。
当然，还有扉页上那行未曾改变的字迹和那个小小的箭头：
**“第二排。窗户。第西排。”→**
这行字像一道无声的坐标，锚定着他飘向教室后方的目光。每当思路过于滞涩（伪装带来的疲惫），或者听到第西排传来苏梦瑶压低声音向周小雨请教问题的细语，他总会下意识地翻到扉页，指尖划过那行字迹，然后抬眼，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准确地落在那扇靠窗的位置上。那个穿着红色棉袄的身影，或专注听讲，或埋头写字，或偶尔托腮发呆的小动作，都成了他枯燥伪装中一丝鲜活的慰藉。
苏梦瑶也在努力适应没有江北哥哥同桌的日子。靠窗的位置阳光充足，视野开阔，新同桌周小雨性格文静，相处也算融洽。只是遇到难题时，那种下意识想戳旁边胳膊肘的冲动总让她怅然若失。她成了第西排通往第二排的“常客”。课间、午休，总能看见她拿着作业本，小跑着穿过教室，来到江北桌边，指着那些让她挠头的题目，眼巴巴地望着他。
江北每次都会停下手中的事（通常是那个深蓝色笔记本），接过她的本子，用最简洁的方式点出关键。有时是划一条辅助线，有时是写一个核心公式，有时只是提示一句“注意单位换算”。他的解答依旧高效而清晰，但那份熟悉的、近在咫尺的“同桌”感，终究被这几步路的距离冲淡了。
这天下午是自习课。教室里还算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翻书声。江北刚在笔记本上记录完昨天观察到的一只戴胜鸟的飞行轨迹（形态特征、速度估算），习惯性地翻回扉页，指尖停留在那个箭头上，目光再次投向第西排靠窗的位置。
苏梦瑶正和周小雨头碰头，似乎在研究周小雨带来的一本新买的卡通贴纸册。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小声地讨论着哪张贴纸更漂亮。苏梦瑶拿起一张亮晶晶的星星贴纸，对着阳光比划着，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江北的嘴角几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掠过眼底。他收回目光，准备合上笔记本。
就在这时，一只胖乎乎的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一把抽走了他摊在桌上的深蓝色笔记本！
“嘿！江北！又在看你这个宝贝本子！神神秘秘的，到底记了什么好东西啊？” 江北的新同桌李明，早就对这个精致又“高冷”的本子充满了好奇，此刻趁着江北走神，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抢了过去，得意洋洋地翻开。
“还给我！”江北脸色一沉，声音冷冽，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他猛地站起身，伸手去夺。
李明被江北瞬间爆发的冷厉气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本子举高，一边躲闪一边嚷嚷：“看看嘛！别那么小气！是不是写了什么秘密……” 他话音未落，手指己经翻到了扉页。
“第二排。窗户。第西排。”→
李明的目光停留在那行清隽的字迹和那个指向性明确的小箭头上。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眼睛瞪得溜圆，怪叫起来：“哇哦！江北！你这是什么？暗号吗？‘第西排’？第西排有什么？哦——！我知道了！是苏梦瑶！你在偷偷看苏梦瑶！”
他的声音又大又亮，瞬间打破了自习课的宁静。整个教室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第二排。
江北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他不再废话，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扣住李明的手腕，用力一拧！
“哎哟！”李明吃痛，手一松，笔记本脱手掉落。
江北另一只手稳稳接住，迅速合拢，紧紧攥在手里。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力量感，看得周围的同学都呆住了。
“李明！自习课吵什么吵！”陈老师严厉的声音从讲台传来。
“老师！江北打我！还抢我东西！”李明捂着手腕，委屈地告状，还不忘指着江北手里的笔记本，“他本子上写了奇怪的东西！在偷偷看苏梦瑶！”
“轰——”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小学生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哇！江北看苏梦瑶？”
“写了什么？写了什么？”
“第西排？苏梦瑶就在第西排靠窗啊！”
“真的假的？”
第西排，苏梦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猛地抬起头，小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她听到了李明的话，听到了同学们的议论，也看到了江北紧握着那个深蓝色笔记本、脸色冰冷地站在第二排的样子。她的心怦怦首跳，脑子里一片混乱。江北哥哥……真的在本子上写了她？还画了箭头？他……他为什么要写这个？
羞赧、疑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只露出两只红得滴血的耳朵。
“安静！”陈老师板着脸走下讲台，目光严厉地扫过李明和江北，“李明！自习课大声喧哗，扰乱课堂纪律！江北！怎么回事？为什么动手？”
江北紧抿着唇，握着笔记本的手指骨节发白。他能感受到全班同学探究的目光，能感受到背后第西排那道慌乱躲闪的视线。他从未如此被动和难堪过。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那个扉页上隐秘的坐标，此刻成了将他心思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罪证。
“他抢我东西。”江北的声音异常冷静，但带着压抑的怒火，他举起手中的笔记本，“这是我的。”
“那上面写了什么？李明说你写了关于同学的东西？”陈老师皱眉，目光落在江北紧握的本子上。
全班的目光更加灼热了，连埋在臂弯里的苏梦瑶都忍不住竖起耳朵。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北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绝不能翻开扉页。他迎上陈老师的目光，大脑飞速运转，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没写什么。我在观察教室。”
“观察教室？”陈老师一愣。
“嗯。”江北点头，声音清晰，“陈老师上学期不是说，要学会观察生活吗？我在记录教室不同位置的采光、通风情况，还有……同学们在不同位置的学习状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李明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比如，第二排中间，容易被老师提问，但光线有点反光。第西排靠窗，光线好，视野开阔，但……也容易被无聊的人打扰。”
他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一本正经，甚至带着点“学术探究”的味道。尤其是最后一句，明显是在讽刺李明多事。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同学们面面相觑，这个解释……好像也说得通？观察教室环境？听起来像是江北这种“学霸”会干的事？
陈老师也有些将信将疑。她看了看江北平静却紧绷的脸，又看了看一脸不服气还想说什么的李明，最终决定息事宁人。
“观察环境是好事，但要注意方式，不能影响他人！”陈老师严肃地说，“李明！以后不许乱抢同学东西！再扰乱课堂纪律，写检查！江北，把本子收好，自习课认真写作业！” 她瞪了李明一眼，“都坐下！不许再说话！”
风波暂时平息。李明悻悻地坐下，揉着手腕，小声嘟囔着“骗人”。其他同学也窃窃私语了一阵，但看江北一脸冷峻、生人勿近的样子，也渐渐安静下来，继续自习，只是眼神时不时还瞟向第二排和第西排。
江北沉默地坐下，将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紧紧压在数学书下面。他能感觉到后背仿佛要被一道目光灼穿——来自第西排靠窗的方向。他知道，苏梦瑶在看他。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江北几乎是第一时间收拾好书包，拿着那个惹祸的笔记本，快步走出教室，没有像往常一样等苏梦瑶。他需要空间，需要冷静。
苏梦瑶看着江北迅速消失在教室门口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刚才的羞窘还没退去，江北哥哥冷淡离开的背影又让她感到一丝委屈和失落。他真的只是在……观察教室吗？
回家的路上，气氛有些沉闷。苏梦瑶一反常态地安静，跟在沈静身边，低着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沈静察觉到女儿的异样，关切地问了几句，苏梦瑶只是摇头说“没事”。
江北走得更快，和温雅一起，始终和苏家母女保持着几步的距离。温雅也感觉到了儿子的低气压，轻声问：“北北，今天在学校不开心？”
“……没有。”江北的声音闷闷的。他攥紧了书包带子，里面那个硬质的笔记本角硌着他的背。
回到家，江北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他坐在书桌前，看着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封面上流转的银色星轨此刻显得有些刺眼。他翻开扉页，盯着那行暴露了他心思的字迹和那个小小的箭头，眼神复杂。
许久，他拿起苏梦瑶送的那支钢笔，拧开笔帽。墨蓝色的墨水在雪白的纸页上洇开。
他没有涂掉那行字，也没有画掉那个箭头。
而是在“第西排。”的后面，在空白的边缘处，用极细的笔触，小心翼翼地、一笔一划地，勾勒了一个小小的、简笔画的侧脸轮廓。几根飞扬的线条，勾勒出小小的发辫，圆圆的脸颊，还有微微的嘴角——一个带着笑意的、苏梦瑶的侧脸。
画完后，他凝视着那个小小的、不完美的侧脸许久。然后，他轻轻合上笔记本，将它锁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钥匙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仿佛锁上的，不止是一个笔记本，还有他心底某个刚刚被惊扰、却又悄然滋生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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