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哐当… 绿皮火车裹挟着北国的寒风,如同疲惫的钢铁巨兽,终于喘息着停靠在辽西红岭煤矿那个简陋的小站。车门打开,凛冽的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瞬间割在李秀兰的脸上。她紧了紧单薄的棉袄,提起那个装着册子、酱菜和红布包裹的简单行李,踏上了这片刚刚经历地心咆哮的土地。
站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神色警惕的保卫科人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尘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硫磺和湿冷的压抑气息。远处,矿区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沉重,家属区低矮的平房顶上,积雪未化,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也显得有气无力。
“是红旗矿的李秀兰同志吗?”一个穿着厚棉袄、围着围巾的中年妇女快步迎上来,脸冻得通红,眼神里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俺是周彩凤,矿上家属协管队的。” “周大姐,你好。”李秀兰伸出手,触手一片冰凉。 “可把您盼来了!”周彩凤握住她的手,力道很大,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快,上车!这鬼地方,冻死个人!”
破旧的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卷起阵阵雪沫。车窗外,是萧索的北方矿区景象,与红旗矿家属区那种虽然简朴却充满生气的氛围截然不同。压抑、不安,如同无形的阴云,笼罩着这片土地。
车子驶入家属区。低矮的土坯房挤在一起,窗户上蒙着厚厚的塑料布御寒。路上行人稀少,偶尔看到几个妇女,也是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愁容和惊魂未定的苍白。孩子们缩在门口,眼神怯生生的,少了孩童应有的活泼。
“透水那天… 吓坏了!”周彩凤的声音带着后怕,“警报响得瘆人!地都在抖!男人们都撤出来了,可这心… 一首悬着!井下的水还没排干净,瓦斯也吓人… 家属们吃不下,睡不着,聚在一起就抹眼泪,还有几个… 有点魔怔了,总说听见地底下有动静…”
李秀兰的心沉甸甸的。她想象着那天警报响起时的恐怖场景,想象着这些妇女儿童在寒风中的无助。她的“星网”,第一次面对如此惨烈灾难后的创伤。
车子停在一排相对整齐些的平房前。这里是临时腾出来的“家属协管指挥部”,其实就是一间稍大的屋子,里面生着炉子,但温度依旧不高。几个和周彩凤一样打扮的妇女正围在炉边,脸上写满了焦虑和茫然。看到李秀兰进来,她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带着期盼,也带着一丝审视。
“姐妹们,这位就是红旗矿的李秀兰同志!部里派来帮咱们的!”周彩凤介绍道。 李秀兰放下行李,没有寒暄,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而紧张的脸:“姐妹们,受苦了。” 一句简单的问候,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沉寂。一个年纪稍大的妇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李同志… 俺男人还在井下排水呢… 这都几天了… 俺这心… 跟油煎似的…” “俺家那口子也是… 回来倒头就睡,话都说不上两句… 身上都是泥…” “娃娃们吓着了,夜里总哭闹…” 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倾泻出来。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啜泣声和焦虑的诉说。
李秀兰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知道,此刻她们需要的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可以依靠的支点。她走到炉子边,拿起火钳,拨了拨炉膛里半死不活的煤块,又添了几块新煤。火焰渐渐旺了起来,橘红色的光跳跃着,给冰冷的屋子带来一丝暖意。
“姐妹们,”李秀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啜泣,“哭出来,好。怕,也正常。那天的事,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她顿了顿,目光温暖而坚定,“可咱们不能光怕,光哭。男人们在井下拼命排水,治瓦斯,是在跟阎王爷抢时间!咱们在家,得把门看好,把饭做热,把娃娃哄好!让他们回来,有个热乎的窝,有个能喘口气的地儿!”
她的话,没有豪言壮语,却像炉子里添的新煤,让绝望的情绪稍稍升温。她打开行李,先拿出那几罐自家做的酱菜:“先不说别的,都饿了吧?尝尝我们那儿的酱菜,下饭!” 酱菜的咸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妇女们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胃里的空虚和那的香气,纷纷围拢过来。一口热粥,一口咸菜,冰冷的身体似乎找回了一丝暖意,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
李秀兰趁机拿出那本《互助队手册》和《家庭应急明白卡》:“周大姐,咱们红旗矿遭过灾,知道这时候最怕乱。咱们得把人组织起来!按楼栋,或者按熟悉的邻居,结成互助组!家里有老人孩子的,指定专人负责!把‘安全岛’的位置再明确一下,让孩子们都认认路!” 她又拿出吴老师整理的“灾后心理安抚要点”:“娃娃们吓着了,别硬逼着他们忘。让他们画出来,说出来。咱们大人,也一样。心里憋着难受,就找互助组的姐妹说说,哭一场,骂几句,都行!别闷着!”
她的安排,具体而实在,带着炉火般的温度。周彩凤和协管员们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方向。她们开始低声讨论,分配任务,沉闷的屋子里,第一次有了积极行动的气息。
井下,西翼透水区域。
这里己是一片泽国。浑浊的黑水淹没了大半巷道,水面漂浮着煤渣和杂物。巨大的水泵轰鸣着,粗壮的排水管如同巨蟒,贪婪地吞噬着积水,但水位下降的速度却慢得令人心焦。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冷和瓦斯混合的刺鼻气味。
陈强穿着齐胸高的防水胶裤,站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指挥着排水作业。矿灯光柱刺破昏暗,照在他沾满煤泥和冰碴的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臂膀上的红袖标被泥水浸透,颜色黯淡,却依旧牢牢系着。 “强哥!3号泵吸水管又被煤渣堵了!”一个工人喊道。 “清理!快!”陈强嘶哑着嗓子,“注意瓦斯!便携仪盯紧了!” “报告!F7上游压力又有抬升迹象!‘铁网’部分节点恢复,数据显示… 老空区可能还有余水!”技术员的声音带着新的忧虑。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排水进度缓慢,瓦斯威胁如影随形,岩层在巨大的水压释放后是否稳定?都是未知数。每一次异常的声响,都让神经绷紧到极限。
陈强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刺骨的寒冷让他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内袋的位置,那里,贴身放着李秀兰带来的那罐酱菜(他还没来得及吃),以及… 赵师傅那把冰冷的锉刀。锉刀的寒意透过衣服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镇定。他仿佛能感受到妻子在寒窑里拨旺炉火的温度,感受到赵师傅那双穿越生死、依旧锐利的眼睛。
“兄弟们!”陈强的声音在轰鸣的水泵声中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水不退,咱们不退!赵师傅的‘筋骨’在咱们身上!家里的婆娘娃娃在等着!都给我打起精神!清堵的加快!监测的盯死!这泥龙… 咱们非得给它降服了不可!”
家属区,“指挥部”的炉火,在李秀兰的拨弄下,终于旺了起来。
周彩凤带着协管员们,拿着李秀兰带来的册子和“明白卡”,开始分头行动。她们挨家挨户走访,登记特殊人群,组建互助小组,明确“安全岛”位置。李秀兰则坐镇“指挥部”,接待那些依旧心神不宁的家属。
一个头发凌乱、眼神涣散的中年妇女被邻居搀扶着进来,嘴里不停地念叨:“…地底下有声音… 又在叫了… 要塌了… 都要死了…” 李秀兰没有急着反驳,她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又拿出陈安画的那本《赵爷爷的安全故事会》,翻到“听到怪声报大人”那页。 “大姐,你看,”李秀兰声音温和,“这画上的小人儿,听到怪声,是不是跑去告诉大人了?咱们现在有‘铁网’(她指了指墙上临时贴的简易‘铁网’示意图),比小人儿耳朵还灵!井下有啥动静,地上立马就知道!男人们都在盯着呢!塌不了!”
她的话,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妇女茫然地看着画册上捂耳朵的小人儿,又看看墙上那复杂的示意图,涣散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 “真… 真塌不了?”她喃喃地问。 “真塌不了!”李秀兰语气坚定,“你看,警报也没响,对不对?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啥?是把饭做好,把屋里弄暖和点,等他们回来,能吃口热乎的!”
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那妇女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捧着热水杯,小口小口地喝起来,虽然眼神依旧有些呆滞,但那份歇斯底里的恐惧,似乎被炉火的温暖和那本童书的色彩,悄然驱散了一丝。
屋外,寒风依旧凛冽。但在这间小小的、炉火旺盛的“指挥部”里,一种名为“希望”和“秩序”的温度,正顽强地抵御着灾难带来的严寒。李秀兰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默念:当家的,家里… 我给你稳住了。你… 也要平安。
炉火暖着红岭的寒窑,咸菜与童书抚慰着惊魂的心灵;“铁哨”在深巷泥泞中搏斗,锉刀的冰冷沉淀着不屈的意志。李秀兰在炉边翻开画册,油墨的色彩点亮绝望的眼神;陈强在齐胸的冰水中挺立,泥泞的身影是守护的丰碑。家属区的炊烟在寒风中艰难升起,井下的水泵在黑暗中倔强轰鸣。赵师傅的锉刀在陈强胸口传递着跨越时空的力量,陈安的画册在陌生土地播撒着安宁的种子。灾难的阴影尚未退却,但炉火的微光与排水的轰鸣,如同黑暗中的双生火把,共同照亮着通往平安的、泥泞而坚定的道路。前路艰辛,但心有所系,行必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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