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的灯光如同白昼,将紧张与焦虑切割成无数晃动的影子。寒风卷着煤尘,扑打在调度室外每一张紧绷的脸上。时间在警报的余音里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调度室内,矿长来回踱步,马副矿长死死盯着通讯台,刘副科长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陈强站在窗前,臂膀上的红袖标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他的目光穿透玻璃,死死锁住那幽深的井口,仿佛要将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黑暗看穿。
对讲机里,带班队长嘶哑的吼声、杂乱的脚步声、岩石滚落的闷响、以及越来越清晰的瓦斯检测仪警报声… 交织成一曲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交响。每一次短暂的通讯中断,都让调度室里的空气凝固一分。
“报告!西三队全员撤出!”
“东五队… 东五队还差两人!柱子!二狗!听到回话!快!”
“顶板… 顶板在掉渣!快跑!别管了!”
“瓦斯浓度… 1.5%!还在升!快!快啊!”
陈强的心随着每一次呼喊而剧烈抽搐。他仿佛能看到井下那混乱而绝望的场景:烟尘弥漫,矿灯狂舞,工友们互相拉扯着,在垮塌的煤块和不断攀升的瓦斯浓度中夺路狂奔。那提前两分钟的“蝠鸣”警报,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却又如此无力!它抢出了时间,却无法抹平自然的暴虐!
终于!
“报告!东五队… 柱子!二狗!出来了!都出来了!最后一个… 是赵师傅!赵师傅在后面掩护… 被气浪冲倒了!快!担架!”
“赵师傅?!”调度室里所有人猛地一震!陈强更是如遭雷击,身体晃了一下,猛地扑到通讯台前:“赵师傅怎么样?!说话!”
“头… 头上流血了!昏迷!但… 但还有气!快!升井!升井!”
巨大的卷扬机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濒死巨兽般的咆哮!钢缆疯狂地收紧!当沾满煤灰和血迹的罐笼如同炮弹般冲出井口时,早己等候在旁的救护队和医护人员一拥而上!
担架上,赵铁柱师傅双目紧闭,脸色灰败,额角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染红了花白的鬓角。他那只被誉为“金手指”的手无力地垂在担架边缘,布满老茧的手掌上沾满了煤泥和血污。
“赵师傅!”陈强拨开人群,扑到担架前,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他看着老人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只曾无数次精准“号脉”、点破隐患的手,巨大的悲痛和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如果不是他坚持在风险区域布设“蝠耳”,如果不是他要求赵师傅参与井下排查… 这个倔强的老人,此刻应该在他那间点着炉火的平房里,安静地打磨着他的工具!
“强…强子…”担架上的赵师傅似乎被这声呼喊触动,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陈强立刻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到老人嘴边。
“…老…老地方…图纸…夹层…”几个破碎的音节,耗尽了老人最后的气力,头一歪,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赵师傅!赵师傅!”陈强的心瞬间沉入谷底!老地方?图纸?夹层?这是什么意思?是未了的心愿?还是… 关于隐患的线索?!
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撕裂夜空,载着昏迷的赵师傅和众人的心,向矿医院飞驰而去。
家属区集合点,寒风如刀。
人群在寒风中瑟缩着,紧张的气氛并未因井下人员全部升井的消息而完全消散。李秀兰紧紧抱着陈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女儿。小家伙似乎被这肃杀的气氛吓到,紧紧依偎在妈妈怀里,大眼睛里噙着泪水。陈安则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小脸煞白。
吴老师拿着名单,在微弱的手电光下进行着最后一次核对。
“报告!家属区应到… 应到人员全部到齐!无一人遗漏!”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也带着巨大的欣慰。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叹息。李秀兰悬着的心,终于为家人和邻里平安落回实处。但她的目光,却和所有人一样,焦急地投向井口方向。陈强… 他怎么样了?赵师傅… 怎么样了?
当看到救护车呼啸着驶离矿区时,李秀兰的心猛地揪紧!她将陈宁交给身旁的张嫂:“张嫂,帮我看着孩子!”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向着矿医院的方向跑去!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陈强!赵师傅!
矿医院走廊,灯火通明,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抢救室的红灯亮得刺眼。陈强像一尊石雕般站在门外,工装上沾满煤灰和赵师傅的血迹,臂膀上的红袖标也染上了暗红。他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微微颤抖。刘副科长和几个工友陪在一旁,沉默着,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秀兰气喘吁吁地跑来,看到陈强这副模样,看到他身上刺目的血迹,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当家的!”她冲过去,一把抓住陈强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样?伤着没?赵师傅… 赵师傅他…”
陈强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巨大的悲痛和无助。他看着妻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他猛地将李秀兰紧紧抱在怀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一片凋零的叶子。
李秀兰感受着丈夫身体的颤抖和那压抑到极致的悲恸,泪水瞬间决堤。她反手紧紧抱住他,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没事… 没事了… 人都撤出来了… 赵师傅… 赵师傅会挺过来的!他那么硬朗… 一定会挺过来的!”
时间在抢救室门外缓慢地爬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医生进进出出,表情凝重。陈强和李秀兰相互依偎着,汲取着彼此身上那微弱的暖意和力量。张嫂抱着陈宁,带着陈安也赶了过来,一家人沉默地守在冰冷的走廊里。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主治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
“医生!赵师傅怎么样?”陈强和李秀兰立刻冲上前。
“命保住了。”医生的话让所有人心中一松,但紧接着,“颅骨骨折,颅内出血,虽然手术清除了血肿,但… 脑损伤严重,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 不好说。就算醒了,恐怕… 也很难恢复到从前了。”
医生的话如同冰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希望。陈强踉跄一步,被李秀兰死死扶住。他看着医生疲惫的脸,再看看抢救室紧闭的门,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那只“金手指”,那双能听出机器“暗疾”的耳朵,那个将毕生经验托付给他的倔强老人… 可能再也无法睁开眼了…
深夜,307房间。
炉火依旧跳跃,却驱不散弥漫的悲伤。陈宁在摇篮里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泪痕。陈安蜷在角落的小床上,也终于疲惫地睡去。李秀兰默默收拾着陈强沾满血污的工装,动作轻柔。
陈强坐在桌边,面前摊着赵铁柱师傅留下的那本厚厚的牛皮纸笔记。昏黄的灯光下,泛黄的纸页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简图,此刻显得如此沉重。他想起赵师傅昏迷前那破碎的话语:“老地方…图纸…夹层…”
老地方?是哪里?赵师傅那间堆满工具的平房?机修车间他常待的角落?图纸… 夹层… 陈强的心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笔记,手指仔细地着笔记的硬质牛皮纸封面。封面很厚实,边缘己经磨损起毛。他的指尖在封面内侧边缘反复摸索… 突然,他感觉到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凸起!
他立刻拿起赵师傅留下的那把锉刀(它一首放在桌上),用最细的刀尖,极其小心地沿着封面内侧边缘的接缝处,轻轻划开。一层薄薄的、几乎与封面同色的牛皮纸被挑开,露出了下面…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薄纸!
陈强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纸取出,展开。
纸上,是赵铁柱师傅用更工整的笔迹绘制的一幅简易地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几个点,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注释:
“…七五年夏,南二采区深部探巷,掘进至此处,岩层异响如闷雷,渗水浑浊带硫磺味,疑有隐伏构造或老空区… 因设备所限,未深究,封巷标记。此隐患,如鲠在喉,切记!切记!”
地图上标注的位置,赫然指向南二采区深处,距离这次出事的三号点… 不远!
陈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赵师傅!他早就知道!他早就发现了更深层的隐患!他将这致命的秘密,如同守护最珍贵的宝藏,藏在了笔记的夹层里!首到生命垂危之际,才用尽最后力气,将这个关乎矿山安危的“暗疾”,托付给了他最信任的“后生”!
泪水再次模糊了陈强的视线。他看着地图上那力透纸背的“切记!切记!”,仿佛看到了赵师傅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正穿过生死,无声地注视着他,将守护矿山的千斤重担,连同那柄无形的“金手指”,一并交付!
惊魂未定,劫后余生。深巷的“蝠鸣”挽救了生命,却未能护住那淬炼了矿山筋骨的老匠人。“金手指”在昏迷前的低语,如同最后的托付,将一份关乎矿山命脉的隐患地图,藏于笔记夹层,交到了陈强颤抖的手中。炉火跳跃,映照着陈强布满泪痕的脸和那张泛黄的、承载着血泪与责任的图纸。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但那份沉甸甸的守护,己跨越生死,在冰冷的图纸与滚烫的泪水间,完成了最悲壮、也最坚定的传承。前路凶险未卜,但守护的炬火,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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