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煤矿大礼堂，从未如此人声鼎沸，灯火辉煌。巨大的红布横幅从舞台顶端垂落，上面是遒劲有力的金黄大字：“热烈祝贺矿用电机车可控硅牵引改造项目试验圆满成功暨表彰大会”！台下座无虚席，矿领导、技术骨干、各采掘队代表、劳模标兵，甚至许多闻讯赶来的家属，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期待的笑容。空气里弥漫着煤尘、汗味和一种昂扬向上的热浪。
陈强坐在前排，臂膀上的红袖标被灯光映得格外鲜艳。他身姿笔挺，但微微抿紧的嘴唇和放在膝上、不自觉着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旁边，赵铁柱师傅罕见地穿上了压箱底、洗得发白却熨烫平整的工装，腰杆挺得比井下支柱还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双因常年眯眼观察机器而略显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刘副科长坐在另一侧，嘴角噙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矿长洪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礼堂：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共同见证红旗煤矿技术革新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由陈强同志担任组长，赵铁柱等老师傅鼎力支持的可控硅牵引改造项目，经过井下严格测试，性能卓越，安全可靠！启动平稳如流水，调速精准如臂使指，噪音大幅降低，节能效果显著！这不仅是技术的胜利，更是我们工人智慧与力量的体现！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精神的生动实践！”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爆发，如同井下的炮声，震得礼堂屋顶嗡嗡作响。无数道敬佩、羡慕、赞许的目光聚焦在陈强和赵师傅身上。
“下面，请项目组长陈强同志上台！”矿长高声宣布。
掌声再次如潮水般涌起。陈强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大步走向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洗得发白的工装，沾着洗不净油污的双手，还有那张因井下劳作和近期操劳而略显粗糙却异常坚毅的脸庞，此刻都成了荣誉的勋章。他接过矿长递来的话筒，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张黑脸队长咧着嘴用力鼓掌，三队的工友们把手掌拍得通红，技术科的同事们眼中满是钦佩，妇女班的姐妹们更是激动得抹眼泪…
“矿长，各位领导，同志们！”陈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有力，“这份荣誉，不属于我一个人！它属于我们整个项目组！属于像赵铁柱师傅这样，用‘金手指’把图纸上的‘圆溜’变成现实的老师傅！属于在井下冒着煤尘、顶着压力进行测试的司机王师傅和张队长！属于技术科日夜攻关的同志们！更属于矿上给我们提供的信任和支持！”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这次改造成功，让我更深刻地明白了一个理儿：再‘洋气’的技术，也得在咱们矿山的‘土疙瘩’里扎下根，才能活！就像赵师傅说的，井下环境恶劣，光有‘聪明开关’不行，还得给它穿上‘耐磨衣’（密封），配上‘清凉扇’（散热），把每一个‘关节’都‘磨圆溜’！咱们工人的经验，是书本知识的根！只有把‘洋道理’嚼碎了，用‘土智慧’揉透了，才能变成咱们矿上真正管用的‘金刚钻’！”
朴实无华却字字铿锵的话语，再次点燃了全场的热情！掌声、叫好声几乎掀翻屋顶！赵铁柱师傅在台下，用力挺首了腰板，眼中闪烁着自豪的泪光。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口袋里的锉刀，仿佛那就是他无言的勋章。
矿长亲自将一张印着国徽、盖着矿党委和矿部鲜红大印的“技术革新特等奖”奖状颁发给陈强，又将一个崭新的、印着“先进生产者”红字的搪瓷缸子和一支英雄牌钢笔郑重地交到他手中。接着，赵铁柱、王师傅等参与项目的骨干也一一上台，接受了表彰和热烈的掌声。
就在礼堂里掌声雷动、荣光闪耀的时刻，一辆风尘仆仆的长途汽车，正颠簸在通往红旗煤矿的崎岖土路上。
车厢里拥挤而嘈杂。李秀兰靠窗坐着，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一只手紧紧护着高高隆起的孕肚，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座椅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剧烈的颠簸和腹中一阵紧似一阵的坠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三个月的学习圆满结束。她以优异的成绩结业，那篇《论基层妇女组织在矿山安全生产中的作用发挥》的论文，被市妇联作为优秀范文印发交流。她捧着那张印着“优秀学员”的结业证书和市妇联领导亲切勉励的话语，归心似箭。她想立刻回到她的307，回到丈夫和儿子身边，把学到的知识、看到的广阔天地，分享给矿区的姐妹们！
然而，归途的颠簸和临近预产期的身体，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的下马威。腹中的疼痛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强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用力撕扯。她咬紧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坚持住！快到家了！快见到当家的和安儿了！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她颤抖着手，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张“优秀学员”的证书，紧紧攥在手心。证书冰凉的硬壳，仿佛能给她传递一丝力量。
礼堂的表彰己近尾声，气氛依旧热烈。
陈强抱着奖状和奖品回到座位，心潮澎湃。矿长正在做总结发言，号召全矿学习项目组的创新精神和实干作风。陈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礼堂门口。秀兰…她应该快到了吧？算算日子，就是这两天… 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掠过心头。
就在这时，礼堂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张嫂那张因为焦急而涨红的脸探了进来，她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一眼就锁定了前排的陈强！她顾不上会场纪律，扯着嗓子大喊，声音带着哭腔，瞬间压过了矿长的讲话：
“强子！强子！快！秀兰！秀兰要生了！在…在矿卫生所门口！车刚到！羊水…羊水破了！”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陈强脑中炸开！所有的荣光、掌声、喜悦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他猛地站起身，怀里的奖状、搪瓷缸子“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拨开挡在身前的人，不顾一切地朝着门口冲去！
“让开！让开！”他的嘶吼声在瞬间寂静下来的礼堂里回荡。
赵铁柱师傅反应最快，一把抄起地上的奖状和搪瓷缸，吼了一声：“黑脸！跟我走！”张黑脸队长也猛地反应过来，跟着赵师傅就往外冲。刘副科长脸色一变，立刻对矿长低语几句，矿长也立刻对着麦克风：“会议暂停！大家让让路！”
整个礼堂瞬间乱了套！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无数道担忧、关切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门口的身影。
陈强冲出礼堂大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却丝毫感觉不到冷。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秀兰！卫生所！他迈开双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矿卫生所的方向狂奔！臂膀上的红袖标在奔跑中剧烈地晃动，像一面猎猎的战旗！
矿卫生所门口，一片混乱。长途汽车停在路边，司机和几个乘客正手忙脚乱地想把痛苦呻吟的李秀兰抬下车。她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浸透了额发，身下的座位一片濡湿。她死死咬着嘴唇，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优秀学员”证书。
“秀兰！”陈强撕心裂肺的喊声传来！他像一阵风般冲到车门前，看到妻子的模样，心像被刀狠狠剜了一下！他一把拨开旁人，小心翼翼地将李秀兰抱在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秀兰！我来了！别怕！我在这儿！”
李秀兰感受到丈夫熟悉的气息和温暖的怀抱，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泪水混合着汗水滚滚而下，声音虚弱而破碎：“当…当家的…疼…孩子…要出来了…”
“医生！医生！”陈强抱着妻子，朝着卫生所大门嘶吼，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祈求。张嫂、赵师傅、张黑脸队长等人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七手八脚地帮忙。
卫生所的医生护士闻声冲了出来，一看情形，立刻指挥：“快！抬进产房！快！”
陈强抱着妻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踉跄着冲进卫生所。走廊里回荡着李秀兰压抑不住的痛呼和医生急促的指令声。那扇产房的门，在陈强面前“砰”地一声关上，将他隔绝在外。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浑身脱力，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泪水、还有刚才奔跑时蹭上的煤灰，混合在一起，在他脸上留下狼狈的痕迹。臂膀上的红袖标沾满了尘土，怀里的奖状和搪瓷缸被赵师傅塞回他手里，冰冷而沉重。
门外，是刚刚加冕的荣光与掌声；门内，是妻子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新生命降临的凶险。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产房门，仿佛要将它看穿。礼堂的喧嚣早己远去，耳边只剩下门内隐约传来的呻吟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男人的战场，从井下的轰鸣，瞬间转移到了这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寂静走廊。他不再是革新功臣，只是一个在命运产房外，为妻儿祈祷的丈夫和父亲。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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