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强矿灯下的誓言,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李秀兰惶惶不安的心田。那晚之后,她虽然依旧会在陈强下井时默默祈祷,在警报响起时心惊肉跳,但眉宇间那份深藏的恐惧,被一种更坚韧的守望所取代。她开始更用心地经营他们小小的307。
筒子楼的生活在李秀兰的巧手下,渐渐有了更浓郁的烟火气。她用省下的布票,扯了块素净的花布,做成窗帘,遮住了窗外灰蒙蒙的景色,也隔开了些许楼道的喧嚣。旧桌子上铺了块洗得发白的桌布,上面放着那个永远擦得锃亮的红双喜搪瓷盆和暖水瓶。墙角用木板搭了个简易架子,上面整齐地码放着碗筷和一点存粮。陈强寄回来的工业券,被她精打细算,换了一个小小的铝制饭盒和一把暖水瓶塞子,都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便利。
邻里关系也在升温。东北的张嫂是个热心肠,见李秀兰初来乍到,常常指点她哪里买菜便宜,哪家合作社的盐不要票。李秀兰投桃报李,把晒马齿苋干的经验分享给几个家里有老人孩子的邻居,还教会了张嫂用简单的针线活修补工装上的破洞。她安静、勤快、不搬弄是非的性子,赢得了不少好感。楼道里遇见,不再是怯生生的低头,而是带着浅浅笑意的招呼。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变化,悄然降临在李秀兰身上。
起初是毫无征兆的疲惫。明明没干什么重活,却总是觉得浑身乏力,只想躺着。接着是胃口变得古怪。以前闻着就香的饭菜,突然觉得油腻反胃。尤其是矿上食堂那股浓重的油烟味,更是让她闻之欲呕。最明显的是,她那个一向准时的小日子,这个月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些细微的变化,起初并未引起李秀兰太多的注意,只以为是换了环境水土不服,或是最近心思重了些。首到一天清晨,她刚起床,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她捂着嘴冲到门口公用的水槽边,干呕了好一阵,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哎哟!大妹子!你这是咋了?”正准备去食堂打早饭的张嫂恰好路过,见状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拍她的背。
李秀兰虚弱地摆摆手,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没…没事,张嫂…可能…可能吃坏东西了…”
张嫂是过来人,看着李秀兰这副模样,又联想到她最近的反常,眼睛突然一亮,凑近了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傻妹子!什么吃坏东西!你这反应…该不会是…有了吧?”
“有…有了?”李秀兰猛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张嫂,一时没反应过来。
“哎呀!就是怀上了啊!”张嫂拍着大腿,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兴奋,“你算算日子!你那事儿多久没来了?是不是总犯困?闻见油腥就想吐?”
李秀兰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张嫂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那扇被忽略的门!迟到的月事、莫名的疲惫、古怪的胃口、还有这突如其来的恶心…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从未敢深想、却又在心底隐秘期盼的可能!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指尖微微颤抖。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和深深惶恐的洪流,瞬间将她淹没!
“我…我…”李秀兰张着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眼圈瞬间就红了。孩子?她和当家的孩子?在这个刚刚安稳下来的小家里?
“错不了!准是!”张嫂看她这副样子,更加笃定,高兴地拉着她的手,“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快!快告诉强子去!让他也高兴高兴!”
“不…先别!”李秀兰猛地抓住张嫂的手,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和恳求,“张嫂…先别告诉他!我…我还不确定…我怕…怕空欢喜一场…”更重要的是,她怕陈强知道了,在井下会分心!矿下的危险,她一刻也不敢忘。
张嫂理解地点点头:“行!听你的!不过这事儿可不能拖!得赶紧去矿上卫生所瞧瞧!让大夫给个准信儿!”
矿工医院的门诊部,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听完李秀兰吞吞吐吐的描述,又做了简单的检查,脸上露出了然和温和的笑容:“同志,根据你说的症状和初步检查,怀孕的可能性非常大。不过为了更准确,建议你再过十天左右,或者等反应更明显些,再来做个尿检确认一下。”
虽然医生没有百分百肯定,但那句“可能性非常大”和医生笃定的笑容,己经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穿透了李秀兰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的阴霾。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孩子!真的有了她和当家的孩子!
她紧紧攥着医生开的几片缓解孕吐的维生素片(这在当时己是难得的关照),像捧着稀世珍宝,脚步虚浮地走出医院。初冬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甘甜。她抬头望着矿区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觉得那高耸的井架不再冰冷可怖,而是充满了力量感——那是她孩子的父亲奋斗的地方!
回到307,李秀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她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个微弱而坚韧的生命正在悄然萌发。泪水无声地流淌,不再是恐惧和委屈,而是纯粹的、巨大的幸福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母亲”的责任感。
“当家的…我们有孩子了…”她对着空荡的房间,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满了温柔和难以言喻的力量。
喜悦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还未平复,一丝来自远方的、冰冷的阴影,却悄然蠕动,试图侵入这片新生的温暖。
几天后,陈强下早班回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默默地把一个揉得有些皱的信封递给李秀兰。
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黄皮纸,落款处盖着“赵家沟生产大队”的鲜红公章,字迹却是赵建国那熟悉的、带着官腔的笔迹。
李秀兰的心莫名地一沉。她接过信,手指有些发凉。展开信纸,赵建国那冠冕堂皇却又暗藏机锋的文字跃入眼帘:
“陈强同志:见信如晤。欣闻你在矿上工作顺利,扎根奉献,为家乡争光,大队甚感欣慰。然,近日接社员王桂花(你母亲)多次反映,言及你自离乡后,对家中二老不闻不问,承诺之养老粮亦未按时寄达,致其生活困顿,老无所依,情状凄惨,在村中影响极坏。念你工作繁忙,或为疏忽。但孝道乃人伦根本,赡养父母更是法定义务。望你接信后,速将拖欠之养老粮(附清单)及后续赡养事宜妥善安排,并寄回大队备案。切莫因工作而忘本,因小家而失大义,徒增乡亲非议,亦影响你在矿之声誉。盼复。 赵家沟生产大队(公章)”
信纸的最后,还附着一张歪歪扭扭、显然是王桂花口述、别人代笔的“养老粮欠条”,罗列着陈强“拖欠”的月份和斤两。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李秀兰的脚底板窜上头顶!她拿着信纸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刚刚因为怀孕而升腾起的巨大喜悦,被这兜头泼来的冰水浇得透心凉!愤怒、委屈、还有对王桂花那无休止恶毒的深深恐惧,再次攫住了她!
“当家的…这…这是污蔑!我们明明…”李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
“我知道!”陈强的声音低沉压抑,像暴风雨前的闷雷。他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那老虔婆!她还不死心!见我们走了,日子好了,她就用这种下作手段!想用‘孝道’和‘大队’压我!想败坏我的名声!想搅得我在矿上不得安生!”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暖水瓶嗡嗡作响:“什么拖欠养老粮?分家文书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我按月寄钱寄粮票回去,邮局的汇款单存根我都留着!她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赵建国!他就是个和稀泥的帮凶!想用大队的章来压我!”
陈强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他好不容易带着秀兰跳出火坑,刚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刚有了盼头,这恶毒的阴影就像跗骨之蛆,又缠了上来!而且这一次,对方披上了“孝道”和“组织”的外衣,更加阴险难缠!
李秀兰看着丈夫愤怒的样子,又低头看看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她不能让孩子还没出生,就笼罩在这样的阴影下!她不能让王桂花的恶毒,再毁了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和愤怒,走到陈强身边,轻轻握住他紧握的拳头,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当家的,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我们有证据!汇款单存根在!分家文书也在!”
“她想闹,我们就跟她讲理!讲法!”
“大队压你?我们就找矿上领导!找工会!把证据摆出来!看看是她的污蔑厉害,还是白纸黑字的证据厉害!”
“为了孩子…”李秀兰的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眼神灼灼地看着陈强,“我们绝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陈强感受到妻子手心传来的力量和那份为了守护而生的决绝,心中的怒火奇迹般地平息了些许,转化为更深的斗志。他反手紧紧握住李秀兰的手,看着她眼中那簇为了孩子而燃烧的、母性的火焰,重重地点头:
“对!秀兰,你说得对!”
“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这个家,谁也别想再动分毫!”
“她王桂花想用这招?好!我就让她看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拿起桌上那封盖着大队公章的信,眼神锐利如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一次,他要主动出击,彻底斩断这来自过去的、阴魂不散的毒藤!新生命的萌芽,绝不允许被旧日的阴影所玷污!筒子楼307的灯火,必须为他们的未来,照亮一条干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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