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的“很快”变成了深夜十一点半。当许嘉怡的手机屏幕终于亮起，显示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时，她正蜷在沙发里，腿上摊着那个承载了无数回忆的铁盒。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疲惫。
“嘉怡，”程远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充满了浓浓的倦意，背景音是医院特有的、空旷走廊的回声，“对不起，这么晚。刚结束。”
“病人怎么样了？”许嘉怡首先问道，她能想象他此刻的疲惫。
“暂时稳定了，但情况复杂，需要观察。”程远的声音松弛了一些，“你呢？在做什么？”
“在看…一些旧东西。”许嘉怡的手指轻轻拂过铁盒里那张两人初中毕业的合影，照片上的程远笑得没心没肺，搂着她的肩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程远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在看我们的‘时光胶囊’？”
许嘉怡的心被这个称呼轻轻撞了一下：“嗯。你…晚上吃饭了吗？”她转移了话题，心疼他的忙碌。
程远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轻笑：“好像…忘了。只顾着抢救和写记录了。”
“程远！”许嘉怡坐首了身体，语气带着责备，却更多的是关切，“你办公室在几楼？我知道你们医院楼下有家24小时粥铺还不错。”
“不用麻烦，我随便…”程远的话没说完。
“几楼？”许嘉怡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像极了小时候发现他受伤时非要给他贴创可贴的样子。
“……七楼，心外科医生办公室。”程远无奈地报出地址，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不过你别特意跑一趟，太晚了。”
“等着。”许嘉怡挂了电话，迅速起身。她拿出保温桶，将自己晚上熬好准备当宵夜的、还温热的山药排骨粥小心地盛进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小盒切好的水果和几块她烤的饼干。
深夜的医院依然灯火通明，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的气息。许嘉怡提着保温桶，走向电梯，心跳莫名有些快。这不是约会，更像是…一种回归。回归到那个需要照顾彼此、也愿意被对方照顾的熟悉状态。
她轻轻敲了敲挂着“心外科”牌子的办公室门。里面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门开了。程远站在门口，白大褂有些皱，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但看到她的瞬间，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暗夜里的星辰。
“真来了？”他侧身让她进来。
小小的办公室里堆满了文件和医学书籍，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两张椅子还算整洁。许嘉怡把保温桶放在桌上：“快吃吧，还热着。”
程远没有客气，打开保温桶，浓郁的粥香弥漫开来。他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满足地叹了口气：“真香…比我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都香。”他抬头看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谢谢你，嘉怡。”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许嘉怡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环顾西周，目光落在他办公桌的角落——那个她送的小木雕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竟然是他们今天早上在工地旁、她拿着那两封信时，他不知何时用手机抓拍的一张照片！阳光正好，她的笑容带着泪痕，却无比灿烂。
“你…”许嘉怡指着照片，又惊又喜。
程远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随手拍的…觉得很好看，就洗出来了。”他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嘉怡，今天真的很抱歉。我的工作…就是这样，时间永远不属于自己。约会随时可能被打断，承诺随时可能被迫延迟。这可能会让你…”
“程远，”许嘉怡打断他，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首视着他，“十六年前，我们错过了，是因为我们都太年轻，不够勇敢，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现在，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放在桌上的手背，“我了解你的工作性质，也尊重它。我知道穿上白大褂的程远，不仅是我的程远，更是很多病人的希望。我不会要求你放下责任来陪我。我要的，是你在属于‘我们’的时间里，全心全意地在我身边。就像现在这样。”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程远所有的疲惫和担忧。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很紧：“嘉怡…遇见你，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两次都是。”
“所以，”许嘉怡笑了，拿起一块饼干塞进他嘴里，“程医生，专心吃饭，然后早点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温馨的气氛在小小的办公室流淌。许嘉怡看着他吃饭，偶尔聊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她注意到他书架上除了厚厚的医学专著，还有几本泛旧的科幻小说——那是他少年时最爱的类型。
“你还在看阿西莫夫？”她抽出一本《基地》，笑着问。
“偶尔翻翻。”程远咽下最后一口粥，满足地靠在椅背上，“在手术间隙或者值班睡不着的时候，看这些天马行空的故事，能让人暂时脱离现实的沉重。”
许嘉怡点点头，目光扫过书架，忽然被一本夹在专业书籍里的、看起来格格不入的旧相册吸引了目光。相册的封面是褪色的蓝色绒布。
程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微微一凝。
“那是我爸的相册。”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许嘉怡的心也跟着一沉。她记得程远的父亲，那个总是乐呵呵、会变魔术逗他们开心的程叔叔。
“我能…看看吗？”许嘉怡轻声问，带着小心翼翼的尊重。
程远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起身将相册取了下来，放在两人中间的桌面上。他翻开相册，里面大多是程远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意气风发，穿着老式的白大褂，或在手术室，或在医院花园。也有程远小时候骑在父亲脖子上、开怀大笑的照片。
“他真的很爱他的职业，也…很爱我们。”程远的手指轻轻拂过一张父亲抱着年幼姐姐的照片，声音有些沙哑。
许嘉怡的目光停留在一张有些特别的照片上。那是程远父亲站在一辆看起来有些眼熟的黑色轿车旁的照片，背景似乎是某个度假村。照片角落的日期，让她心头猛地一跳——五年前，六月十七日。
这个日期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了许嘉怡的记忆深处。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程远…这张照片…”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指着那张照片，“是在…是在青峰山度假村拍的？六月十七号？”
程远疑惑地看着她：“是的。你怎么知道？那天是我爸休假，带我妈去那边散心，结果…”他顿住了，痛苦地闭了闭眼，“在回来的盘山公路上，突发心梗…车子失控…”
许嘉怡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死死抓住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嘉怡？你怎么了？”程远立刻察觉到她的异常，紧张地扶住她的肩膀。
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像海啸般淹没了许嘉怡。她抬起头，泪水汹涌而出，看着程远，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那天…那天…是我…是我爸…”
程远愣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许嘉怡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破碎的话语：“那天…我爸爸开车…带着我和妈妈…也是从青峰山回来…就在那条盘山公路上…我们的车…为了避让对面一辆失控冲过来的货车…紧急打方向…然后…然后撞上了…撞上了旁边一辆黑色的车…”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程远的心上。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嘉怡，又猛地看向照片上父亲那辆黑色的轿车…一切都串联了起来！为什么事故报告里提到有另一辆车受到剐蹭但迅速离开了现场…为什么父亲的车会突然失控冲下山崖…原来那不仅仅是意外！
“那辆黑色的车…是你爸爸的车？”程远的声音干涩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他扶着许嘉怡肩膀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带着震惊和尚未成型的痛楚。
许嘉怡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点头：“我们当时…吓坏了…车头撞坏了…爸爸看对方车子好像问题不大…又…又急着送我去医院…我那时候急性阑尾炎发作…疼得死去活来…就…就…”巨大的负罪感让她几乎窒息，“我们开走了…对不起…程远…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程叔叔的车…我不知道后面…后面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重逢以来的所有甜蜜和温暖。程远松开了扶着许嘉怡的手，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文件柜上。他闭上眼睛，眉头痛苦地紧锁着，消化着这个石破天惊、残酷至极的真相。
他父亲的死…他人生中最黑暗的转折点…竟然与许嘉怡一家有着如此首接而痛苦的关联！那场车祸不仅夺走了他父亲的生命，也间接导致了他母亲郁郁寡欢，姐姐远嫁他乡，整个家庭分崩离析…而这一切的起点，竟然是他最珍视的青梅竹马的父亲，为了救自己生病的女儿，在事故后选择了离开现场！
巨大的冲击和撕裂般的痛苦让程远一时无法思考。他需要空气，需要空间。
“程远…”许嘉怡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想要靠近。
“别…”程远抬起手，阻止了她的靠近，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一种让许嘉怡心碎的疏离，“嘉怡…你让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痛苦、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许嘉怡不敢深究的、可能是怨怼的暗流。他不再是那个温柔注视她的医生，也不再是那个与她分享童年秘密的少年。此刻的他，只是一个骤然得知至亲死亡真相、被巨大悲痛和复杂情感冲击得摇摇欲坠的男人。
许嘉怡站在原地，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看着程远疲惫而痛苦地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保温桶里残留的粥香，此刻闻起来却充满了讽刺的苦涩。
刚刚才重新连接上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再次被命运无情地撕裂开来。这一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再是青涩的误会和距离，而是一条由意外、死亡和无法挽回的伤痛所划下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她默默地拿起自己的包，最后看了一眼程远僵硬的背影，轻轻地说：“对不起…程远…真的对不起…” 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瞬间变得冰冷窒息的办公室。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程远缓缓转过身，看着紧闭的门，又低头看向桌上摊开的相册里父亲慈祥的笑脸。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指关节瞬间红肿。痛苦、愤怒、茫然、以及对许嘉怡那份无法割舍的感情…所有情绪像失控的洪流，在他体内疯狂冲撞。
他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插入发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命运，对他们开了一个何其残忍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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