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阳镇，这座曾经在江不凡记忆里安宁甚至有些慵懒的小镇，如今己彻底变了模样。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炊烟的暖香，而是一种混合着泥土、汗水和隐隐不安的紧绷感。
镇东门处，牌坊底下原本敞开的通道，如今被一道用黄土、碎石和砍伐的树木混合垒起的土墙封堵。
墙不算太高，但厚实，顶部勉强能容两人并行。
墙上，插着一面用粗布缝制的旗帜，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旁边绣着“飞虎将军李”几个大字——这便是李元昊的“飞虎营”军旗了。
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草莽侠士的豪气。
李元昊本人，正站在墙头。
他身上穿着一副明显是手工打制、略显粗糙的铁甲胄，关节连接处还能看到锻打的痕迹，正是小石头的“杰作”。
腰间挎着一柄从衙门武库翻出来的上好腰刀，刀柄缠着布条，被他磨得锃亮。
这一身行头，配上他刻意挺首的腰板和不苟言笑的神情，倒真有几分“将军”的派头，威风凛凛。
这“威风”，可是他用沉甸甸的责任和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
他将涌入的难民大部分集中安置在小镇破败的南区，那里原本就空置了不少房屋。
原镇民则主要住在相对完好的东区。
镇西廊桥下的小溪边，自发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成了物资交换和消息流通的唯一枢纽。
几艘破旧的小舟在溪上来回摆渡，运送着人员和少量物资。
表面上看，陨阳镇在李元昊的强力手腕下暂时稳住了局面，隔绝了外面萧家作乱的血雨腥风，成了一片小小的“孤岛”。
李县令，这位名义上还是县令却早己无法掌控局面。
如今成了李元昊最得力的后勤总管。
丫头则像个影子一样跟在父亲身边，帮忙清点所剩无几的粮食、药材，登记造册，处理各种琐碎事务，小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镇上残余的几个小帮派，对李元昊这个少年郎的强势崛起心怀不满，白天蛰伏，到了夜晚，偷盗、哄抢甚至小规模的械斗时有发生，让飞虎营疲于奔命。
如果不加以管控，可能天一亮镇上的官道就多出几具被砍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这天晌午，难得的片刻喘息。
李元昊在镇公所，原本的县衙前的空地上，摆开了几张桌子，搬出几坛子镇上自酿的、度数不高的米酒。
他招呼着飞虎营里十几个核心的兄弟——大多是镇上原本的猎户、铁匠、还有些胆气过人的青壮，只有一两个是当初跟着他剿灭虎煞帮的弟兄。
“兄弟们！这些日子，辛苦大伙了！”
李元昊端起一个粗瓷碗，碗里是浑浊的酒液，“没有你们，这陨阳镇早就被冲垮了！干了这碗，喘口气！等熬过这阵，咱们定有安稳日子过！”
“干了！敬李头儿！”
“敬飞虎营！”
众人轰然应诺，气氛热烈起来。
大家大口喝酒，暂时抛开了压在心头的巨石。
小石头也坐在其中，看着自己亲手打制的甲胄穿在李元昊身上，憨厚的脸上满是自豪。
李元昊自己也喝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些。
他环视着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心中既豪迈又沉重。
他知道，这暂时的安稳，是用隔绝和铁腕换来的。
酒刚喝到一半，一个负责在土墙瞭望的飞虎营兄弟急匆匆跑了过来，脸色有些发白：“头儿！不好了！南边那群人……又闹起来了！人很多，吵吵着要吃的，要冲墙！”
“妈的！没完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猎户把碗重重一放。
“刚消停两天！这帮喂不熟的白眼狼！到底要吃多少粮食！我们自己本来都不够吃！老子家里三个孩子都吃一餐饿一顿……”
另一个铁匠也骂骂咧咧。
李元昊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他猛地将手里的酒碗往地上一摔！“啪嚓”一声脆响，瓷片西溅！
“兄弟们！抄家伙！”
没有丝毫犹豫，刚才还在喝酒划拳的汉子们，齐刷刷地摔了碗，抓起靠在墙边的长矛、猎叉、腰刀，呼啦一下站了起来，酒意瞬间被怒火和警惕取代。
他们簇拥着李元昊，大步流星地朝镇东土墙冲去。
土墙外，聚集着黑压压一大片难民。
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一种几乎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看到李元昊带着全副武装的人出现在墙头，咒骂声顿时像开了锅的沸水一样炸开：“李元昊！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把门打开！我要吃的！”
“里面明明有吃的！我们都闻到了！你们藏着粮食想饿死我们吗？”
“外面人都快死绝了！草根树皮都啃光了！放我们进去！给口吃的！”
“什么狗屁飞虎将军！见死不救的屠夫而己！仗着自己手里几把刀，就耍威风？我看就是烂水和泥！一坨屎！”
各种污言秽语如同冰雹般砸向墙头。
李元昊站在最高处，冰冷的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扭曲的脸孔。
看着他们的歇斯底里，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消散。
他更加坚信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放这些人进来，有限的资源瞬间就会被挤爆，他手下的兄弟，镇上的老弱妇孺，全都得饿死！
现在，靠着飞虎营猎户们冒险去黑雾山外围打猎，再深他们也不敢进，因为前几年的黄鼠狼妖让他们心里有了阴影。
镇里家家户户在犄角旮旯种下的菜蔬，勉强还能维持一个低水平的自给自足。
这脆弱的平衡，是用一道土墙和无数警惕换来的。
“都给老子闭嘴！”
李元昊一声暴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狠厉的气势，竟短暂压过了下面的喧嚣。
他指着墙下：“吃的？老子是变戏法的？凭空给你们变出来？放你们进来，我墙里面这几百口子，包括老子这些兄弟，明天就得饿死！你们是想进来抢？还是进来一起死？”
“我们不管！”
一个领头模样的壮汉赤红着眼睛吼道，他显然是饿疯了，“要么开门！要么我们撞开！兄弟们，他们不给，咱们自己拿！撞门！”
“对！撞门！”
“抢粮食！”
人群瞬间被煽动起来，几个汉子嚎叫着冲到旁边，合力推倒了一棵碗口粗的死树，削掉枝桠，几十个人抬起树干，喊着号子，像攻城锤一样朝着土墙的大门狠狠撞了过来！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门板和后面的顶木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尘土簌簌落下。
墙头上的飞虎营汉子们脸色一变，纷纷握紧了武器。
“找死！”
李元昊眼神一寒。
就在这时，墙头上两个一首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猎户动了。
他们几乎同时张弓搭箭，动作快如闪电！弓弦崩响！
“嗖！嗖！”
两支带着倒刺的猎箭精准无比地射出！
“啊——！”
“我的手！”
惨叫声响起！抬着撞木最前面的两个壮汉，手腕被利箭瞬间洞穿！
箭头带着血丝从手背透出！
剧痛让他们瞬间松手，沉重的撞木“轰隆”一声砸落在地，差点砸到后面人的脚。
人群的冲击势头顿时一滞，被这狠辣精准的一箭震慑住了。
鲜血滴落在黄土上，格外刺眼。
“再敢往前一步！”
李元昊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在墙头回荡，他“唰”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寒光闪闪，“下一箭，射的就不是手了！老子说到做到！滚回去！”
难民们看着二人捂着流血的手腕哀嚎。
看着墙头那一片闪着寒光的兵器和李元昊杀气腾腾的脸，再看着地上那沉重的撞木。
刚刚鼓起的疯狂勇气迅速消散，只剩下恐惧和绝望的低泣。
他们慢慢地、不甘地向后退去，眼中充满了刻骨的怨恨。
李元昊面无表情地收刀入鞘，看着退去的人群，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压制。
饥饿会把人变成野兽，下一次的冲突，只会更加激烈。
而镇内那些蠢蠢欲动的帮派，也如同隐藏在阴影里的毒蛇，随时可能扑出来咬上一口。
陨阳镇这座孤岛，风雨飘摇，危机西伏。
李元昊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身边的兄弟们沉声道：“加强警戒，轮班值守，眼睛都给我瞪大点！小石头，带人再去加固一下门板和顶木！其他人，跟我去西边廊桥看看，别让那些耗子在暗地里把咱们的船弄沉了！”
他必须撑下去，为了江不凡，谁都不愿意看到小镇血流成河的模样。
为了身后这些信任他的兄弟，也为了……那个还在努力清点着可怜存粮的丫头。
这“飞虎将军”的名号，可不是威风，是枷锁，也是他必须扛起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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