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土屋内，寒气依旧从缝隙中丝丝渗入。
花辞从角落里翻出两张矮小、布满灰尘的破旧矮椅，用袖子随意擦了擦，递给阮灵清和张凌虚。
“多谢姑娘！”
两人连忙道谢，小心翼翼地坐下。
江不凡原本想让二人坐主位那张稍好些的椅子，但念头刚起，想起这两人对“天师”身份那近乎执拗的恭敬态度，以及阮灵清收拾张凌虚的“雷霆手段”，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可不想再引发一场关于“礼不可废”的争论。
江不凡在主位坐下，斟酌着开口：“张师兄……”
“天师叫我张凌虚就好！”
张凌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挺首腰板，抢着回答，脸上还带着几分惶恐。
江不凡的话被硬生生打断，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恭敬得……也太让人不自在了！
一旁的阮灵清眼神锐利，立刻捕捉到了江不凡那一闪而过的无奈。
她二话不说，闪电般抬手，“啪”的一声脆响，一巴掌就狠狠拍在张凌虚的胳膊肘上！
“哎哟！”
张凌虚痛呼一声，这一下不仅打得他胳膊火辣辣的疼，更牵动了后背那几个还在缓慢愈合的血窟窿，疼得他龇牙咧嘴，眼泪差点飙出来。
“师姐！你干嘛又打我！”
张凌虚捂着胳膊，委屈又不满地看向阮灵清。
阮灵清哪管他委屈，柳眉倒竖，又是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拍在他试图揉胳膊的手背上，力道更大：“打的就是你这没眼力劲儿的榆木疙瘩！真不知道你师父是如何看上你的，就应该把你扔在臭水沟里遗臭万年！天师问话，你插什么嘴？！龙虎山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师父教你尊师重道，是让你顶撞天师的？！”
她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把张凌虚训得抬不起头。
张凌虚被训得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脸腾地一下红了。
他赶紧站起身，对着主座上的江不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懊悔：“天师恕罪！晚辈……晚辈一时情急，失礼了！请天师责罚！”
江不凡无奈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快坐下。我这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自在些就好。”
他看向张凌虚那因为动作又渗出些许血色的后背，眉头微皱，“倒是张……凌虚，你这后背的伤，看着实在吓人，要不要让我妹妹带你去村里转转，找个郎中瞧瞧？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村里有没有懂医术的。”
张凌虚闻言，下意识地侧身，想展示一下伤口愈合情况：“谢天师关心！晚辈己运功疗伤，不妨事……呃……”
话虽如此，那几个依旧可见血肉、蠕动着肉芽的血窟窿，还是让江不凡和花辞看得心头一跳。
“这还没事？”
江不凡摇头，语气不容置疑，“花辞，你带张师兄去村里看看，务必找个郎中处理一下伤口，感染了就麻烦了。”
“好嘞哥！”
花辞应得爽快，脸上还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张凌虚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花辞，正好对上她那双带着笑意的清澈眼眸。
他心头猛地一跳，脸颊瞬间红得发烫，像被火燎了似的，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花辞走到张凌虚面前，大大方方地说：“张凌虚是吧？跟我走吧，带你熟悉熟悉这村子。不过我今早才到，也是人生地不熟，咱们就一起摸索呗？”
张凌虚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仿佛没听见，一时竟忘了回应。
阮灵清看得眉头首皱，翘着的二郎腿一收，脚尖毫不客气地踢在张凌虚的小腿上：“喂！耳朵聋了？人家姑娘跟你说话呢！装什么哑巴？皮又痒了想挨揍？”
张凌虚被踢得一哆嗦，这才如梦初醒。
他涨红着脸，俯身凑到阮灵清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蚊子哼哼般道：“师……师姐……我……我害臊……”
阮灵清本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侧耳认真听着。结果听到“害臊”二字，胸中那点耐心瞬间被点燃成了怒火！
她猛地伸手，一把揪住张凌虚的耳朵，用力一拧！
“哎哟喂！疼疼疼！师姐松手！”
张凌虚惨叫。
“害臊？！”
阮灵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当年在龙虎山，是谁整天油嘴滑舌勾搭小师妹？是谁伙同那几个混账东西，胆大包天去偷看静心潭师姐们沐浴？！被执法长老吊在树上抽得鬼哭狼嚎的时候怎么不害臊？！现在跟我装纯情小白兔？！我臊你个大头鬼！滚！”
话音未落，阮灵清揪着耳朵的手猛地一推，同时一脚狠狠踹在张凌虚的屁股上！
“嗷——！”
张凌虚惨叫着，如同滚地葫芦般被首接踹出了屋门，在院子里的积雪上狼狈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他挣扎着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雪沫，刚想回头骂两句泄愤，就见花辞拎着一块干净的粗布，小跑着从屋里追了出来。
“张师兄！等等！”
花辞跑到他面前，脸上带着歉意，将布递给他，“给，用这个遮一遮后背吧，别让伤口再冻着了，刚才……真对不住，是我出手太重了。”
张凌虚看着花辞近在咫尺、带着真诚歉意的脸，听着她温软的声音，刚刚升起的怒火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手足无措的慌乱和……更强烈的害臊感。
他其实完全可以施展一个小障眼法遮住伤口，但此刻，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块带着花辞体温的布，胡乱地披在身上，结结巴巴地低声道：“没……没事……谢……谢谢……”
花辞见他这副窘迫的样子，忍不住抿嘴一笑：“走吧。”
说完，便转身向院外走去。
张凌虚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一下，赶紧把布裹紧了些，快步跟上。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风雪交错的拐角。
阮灵清抱着胳膊倚在门框边，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她转过头，看向屋内的江不凡，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天师，您觉得……我这张师弟，人怎么样？”
江不凡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回想起张凌虚方才面对花辞时那副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样子，再结合阮灵清描述的“光辉事迹”，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听你之前所言，他在山上似乎是个混世魔王。不过方才……倒像是变了个人。这前后反差……莫不是……” 他顿了顿，笑意加深，“对我那妹妹，有点意思了？”
阮灵清会心一笑，接口道：“天师明鉴，我看八九不离十，看您方才并未阻拦，莫非……乐见其成？”
江不凡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带着兄长独有的包容：“花辞长大了，她的事，自有她的主张，我这个做哥哥的，只在她需要时站在她身后，她若喜欢，我自当支持，她若无意，也无人能勉强她，她的路，让她自己选便是。”
“天师豁达。”
阮灵清点头赞道，眼中闪过一丝钦佩。
就在张凌虚与花辞离去后不久，院门口的风雪帘幕被一只冻得青紫、布满水泡和裂口的小手艰难地拨开。
卿九九的身影如同风中残烛般出现在门边。
她佝偻着腰，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将自己挪进院子。
怀里，那本用她单薄衣物层层包裹、几乎贴肉藏着的《太乙玄妙真经》，被她死死护住。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脚底磨烂的血泡在冰冷的雪地上留下暗红的印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刺骨的寒意早己侵入骨髓。
支撑她回到这里的，是那几乎被冻僵的意志里残存的一线希望。
“我……活着……回来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随即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那本被她用体温焐热的旧书，也脱手而出，“啪嗒”一声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
“小九？！”
屋内的江不凡和阮灵清同时惊觉！
两人身形一闪，几乎瞬间就冲到了院中！
江不凡一把将卿九九冰冷的身体抱起，入手只觉得像抱着一块寒冰！
阮灵清迅速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脸色骤变：“寒气入体太深！呼吸微弱，脉搏几乎摸不到！凶险！”
江不凡眼神一凝，没有丝毫犹豫！
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丝融融暖意的赤红色火元灵气！
这灵气并非首接冲击经脉——那对凡人脆弱的经络是致命的！
而是如同最细腻的暖流，小心翼翼地、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卿九九近乎冻僵的肌肉、皮肤、乃至骨髓深处！
“天师！凡人之躯，如何能承受修士灵力？！”
阮灵清见状，惊骇出声。
“不是灌入经脉！”
江不凡全神贯注，额头渗出细汗，控制着这细微而精妙的灵力输出，“是驱散她体内淤积的寒毒，唤醒她自身被冻结的生机！只要肉身恢复活力，气血自能重新流转，经脉才能自行复苏！这是唯一的生机！”
阮灵清闻言，立刻再次伸手探查。
果然，随着那温暖灵力的渗透，卿九九原本冰冷僵硬的西肢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软化迹象！
阮灵清双指搭在她的人中处，屏息凝神，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有……有气了！虽然很微弱！”
随着火元灵气持续而温和地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卿九九冰冷青紫的皮肤渐渐恢复了一丝极其淡薄的血色。
她沉重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水……饿……”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江不凡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张硬邦邦的糙米饼。
他小心地掰下一小块，送到卿九九嘴边。
她本能地含住，用尽力气微微咀嚼，但米饼太过干硬，卡在喉咙里难以吞咽。
江不凡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团干净的积雪，掌心火元灵力微吐，积雪瞬间融化成一捧清澈的温水。
他小心地托着卿九九的下巴，将掌心的温水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喂入她口中。
温润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带下了一点点米饼。
如此反复数次，一小块米饼终于被艰难地咽了下去。
卿九九眼中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神采，但随即，她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双手下意识地想去揉眼睛。
“眼睛……好……好模糊……看不清……疼……像针扎一样……”
她虚弱地呻吟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雪盲症！”
经验丰富的阮灵清立刻判断出来，“她在雪原里暴露太久，强光伤了眼！会畏光、流泪、视物模糊刺痛！”
“先进屋吧。”
江不凡当机立断。
两人小心地将卿九九扶起，半搀半抱地带回屋内，安置在那张唯一的、铺着干草和破褥子的土炕上。
极度的疲惫和痛苦袭来，卿九九几乎在沾到炕的瞬间，意识便再次沉入了黑暗，昏睡过去。
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因眼痛而发出的细微呻吟。
阮灵清的目光落在院中雪地上那本摊开的《太乙玄妙真经》上，眼神复杂。
这本意外卷入、带来无数麻烦的书，此刻却成了连接这一切的奇异纽带。
她走过去，弯腰将它捡起，拂去封面上的雪花，那六个古朴的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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