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门们如烟尘散去,沉稳的脚步声从转角传来。
浅青近白的衣袍下摆扫过石阶,灵玉环佩叮当作响。
元闻苦嘴角带笑望过来:“愣着作甚?早课要迟了。”
元闻苦的眼角还沾着丹砂,使脸颊透出一点点被清冷气质遮盖的秾丽。
画毁的符箓肯定又爆炸了,陆掸子瞧着元闻苦的衣袍后摆有焦黑的痕迹。
这些细节太鲜活,鲜活得让陆掸子喉头发紧。
这里甚至还原了师尊身上常年不散的兰草香,混着松墨与檀香的味道,那是他批阅阵法典籍时,伏案太久染上的。
多狡猾啊。连记忆里模糊的边角料都补全了。
钟声从山顶传来。七下,余韵在山谷间跌宕。
这是召集内门弟子修习基础课的钟。
陆掸子的肌肉先于意识作出反应,右手指节下意识收紧,却抓了个空。本该悬在腰间的修行佩剑不见踪影。
“又忘带修习佩剑?”元闻苦从袖中掏出一把木剑递给陆掸子。“先用这个。”
接过的瞬间,木纹突然扭曲成血管的纹路。
陆掸子沉默着接过,再抬头时,元闻苦的面容正被钟声震出涟漪,像浸在水中的画。
都是假的。
陆掸子咬破舌尖,铁锈味却尝起来像桂花糖。
该死的宗门延续的未来真的太美好了。
陆掸子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从地面立起来,漆黑的手捧着一碗汤:“喝了吧,喝了就能永远留在这里。”
影子的声音是无数人声的叠加,有师尊教她画符时的耐心,有大师姐讲游历故事时的洒脱,甚至混着自己的声音。
汤面浮着的油花里,映出无数个宗门延续的美好未来。
陆掸子抬手就打翻了汤,那一柄元闻苦赠送的木剑刺穿了元闻苦的胸膛。
陆掸子的剑在颤抖。
不是风动的颤抖,不是寒意的颤抖,是骨血里爬出来的止不住的战栗。
陆掸子的瞳孔映着元闻苦的眉目,那总是含着笑,为她拂去肩上落花的眉目,此刻却在她剑锋下摧折。
“拂尘……”元闻苦轻声唤她,声音还是那般温和,像在提醒她未记熟的符箓图样。
他柔顺的黑发散了几缕,被山巅的风吹得扬起,又落下,像垂死的鹤羽。
元闻苦的血顺着剑刃蜿蜒而下,滴在陆掸子虎口,滚烫得几乎要灼穿皮肉。
那一瞬间陆掸子几乎要松手,可剑柄仿佛与掌心长在了一起,粘稠的血成了最残酷的胶。
“别怕……”元闻苦向前一步,剑尖刺得更深,他胸前素净的衣袍晕开艳色,像宣纸上不慎滴落的墨。
可元闻苦的神情仍是平静的,甚至带着几分释然,仿佛早预见这一刻。
陆掸子看见自己的发丝在风中狂舞,几缕沾了血,黏在脸颊,像黑色的蛛网。“为什么总是你……为什么只有杀了你,才能解……”
元闻苦轻轻握住剑刃,血从他指缝溢出,顺着木质粗糙的剑身流下,与陆掸子的泪混在一处。
“因为只有我能……”元闻苦咳嗽起来,唇边溢出血沫。“只有我的死……能让你……”
能让你三情皆断。
陆掸子闭眼,突然暴起发力。
剑锋穿透血肉的声音如此清晰,像撕裂帛缎。
元闻苦踉跄后退,却露出微笑。
陆掸子己经没有表情了,她就这样看着元闻苦又一次在眼前死去。
“别……怕……”元闻苦的手指滑落,带下一缕陆掸子的长发,沾了血,黏在他再无生气的唇角。
山风骤烈。
陆掸子的长发在风中狂舞,像一团黑色的火焰,要将她焚烧殆尽。
发丝间,陆掸子看见自己的手还握着剑,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青筋暴起如扭曲的蚯蚓。
远处传来雷声。
第一滴雨落下时,陆掸子俯身抱住元闻苦逐渐冰冷的躯体。
她的长发覆盖下来,与元闻苦的黑发纠缠在一起,被雨水打湿,被血水浸透,再也分不清彼此。
还要我杀你多少次。
还要我杀你多少次?!
陆掸子面色极度扭曲。
万山林!我不把你杀穿我不姓陆!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陆掸子凝视着元闻苦的脸,他的脸正一块块剥落,露出后面漆黑的虚空。
“我选择醒着。”陆掸子轻声开口。
所有景象瞬间坍缩成针尖大的光点,而后——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是夜的黑,不是闭眼的黑,是吞噬的黑,是连“黑”这个概念都要被嚼碎咽下的黑。
陆掸子的意识像被撕开的纱,一缕一缕地散着,又被某种无形的力捏合,再扯开。
时间在这里是打翻的墨,一滩一滩地晕染,过去和未来像两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互相吞噬,又互相诞生。
光影是乱码,是疯癫的符号,是神祇废弃的草稿。
它们抽搐着,痉挛着,像被钉住的蝶翼,扑闪出千万种可能性的残影。
太和玄宗未被焚毁的某个黄昏,她在藏书阁翻动《命镜玄章》,指尖划过的那一行字突然扭曲成蜈蚣,钻进她的眼睛,又被她扯出来杀死。
太和玄宗依然在某条支流里延续,所有人都平安幸福地活着。
空间在溃烂。
陆掸子伸手,如果这团漂浮的知觉还能称作“手”。她触到的不是边界,而是活在某一段延续的可能性的自己的后颈。
那个“陆掸子”猛地回头,眼眶里涌出密密麻麻的符文,像蚁群般爬过来,啃噬她的指尖。
痛吗?
不,虚空里没有痛,只有存在被拆解的痒。
声音炸响。不是从耳朵钻入,而是从骨髓里长出来的。
虚空开始折叠。陆掸子变成纸,被对折,再对折,首到所有延续可能性中的“陆掸子”都压成薄薄一片。
光突然爆裂。不,不是光,是所有颜色被绞碎后呕吐的残渣。而在那团污浊的绚烂中央,有东西睁开了眼。
那是陆掸子的眼睛。是千万个陆掸子的眼睛。
陆掸子笑了。
第一重,打破虚假幸福的幻想。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拒绝沉溺在宗门延续的温柔乡里。
陆掸子从来不需要自欺欺人。
我可滚你的吧!
陆掸子意识一下子回到身体里,她踉跄了几步被元折囿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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