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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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旱

 

土地张开了嘴,开始侵吞万物的生机。

起初只是一道小嘴,像婴儿的唇,后来渐渐撕裂成沟壑,纵横交错,如干枯的爪牙爬满人能度。

河床,鱼骨泛白,晒成了灰。

井水一日浅过一日,最后只剩下浑浊的泥浆,舀上来,沉淀半日,才能勉强喝上一口。

天上红色的太阳远远地照着,并不炎热,然而是透心的凉。

人们只能和土地抢夺生机。

没有飞禽,牲畜也早就吃尽了,米粮早空,大家只能开始吃树皮。

榆树皮剥光了,就吃柳树皮,柳树皮啃尽了,便嚼草根。

草根苦涩,咽下去,喉咙火辣辣地疼,可总比饿死强。

后来,连草根也挖不到了,人们开始吃土来填饿。

可是饿是填不尽的,土下咽填没的只有自己的生机。

那灰白的粉末,吞下去,肚子鼓胀如鼓,只会让人活活胀死。

西街的李老汉死了,死时嘴里还塞着一把干草。

他的儿子跪在尸体旁,没有哭,只是麻木地掰开父亲的嘴,把草抠出来,塞进自己口中。

饥饿让人变成野兽。

来人能度逃难的难民越来越多了,倒在街角的人也越来越多。

起初,人的道德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行为,没有人把主意打到邻里朋友之间。

不是没有人祈求龙神雨神,他们跪着磕头,求了一次又一次,献祭了一对又一对金童玉女。

可是没有雨,一点水汽也嗅不到。

于是龙神雨神的庙被拆了,拆成装老人孩子的棺材板。

龙族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根本没法管自己的信众。

雨神是和哪位神谈三生三世恋爱去了?

没有神明眷顾的地方饿殍遍野。

怎么会没有神明呢?共命鸟不就是神明吗?

陆掸子笑了,她想,尽职尽责的神或许早就在天地鸿蒙的时候殉职了。

现在剩下的尸位素餐的神,不是以天下众生为祂们恋爱的背景板,就是拿天下众生当仙途铺路的碎石路基。

来人能度的难民越来越多,街上能见到的枯骨却越来越少。

最开始只是零星的,从角落的屋子里飘出勾人胃部火烧的肉香。

那味道太香了,香得不正常。

这年头,谁家还有肉?

邻居们顺着味儿摸过去,扒着门缝往里瞧。王麻子正蹲在锅边,用木勺搅着一锅浑浊的汤,汤里浮着一截白生生的东西,像人的手指。

“你……煮的啥?”有人颤声问。

王麻子头发稀疏的脑袋动了动,头也不抬,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发黄的牙。

“当然是肉。”

众人沉默,有人胃里翻腾,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安静离开了。

剩下的人扒着门缝偷偷闻,似乎想把空气中弥漫的肉腥塞满空空荡荡的肚子。

王麻子的锅咕嘟咕嘟,新的肉或干瘪或鲜嫩,总在他的厨台上小火煨着。

最惨的是孩子。

饿疯了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眼神渐渐变了。

刘三娘家的男人抱着三岁的女儿,夜里偷偷对媳妇说:“反正养不活……不如……”

刘三娘一巴掌扇过去,满脸怒容,气得身体颤抖。

可第二天醒来,女儿不见了。

她男人缩在墙角,嘴角沾着一点油腥。

刘三娘疯了,抡起锄头砸死了她的男人,飞溅的脑浆跳进了她嘴里,她无意识砸吧了两下嘴。

当天傍晚自己也跳了井。

于是两人美美地上了街坊邻居晚上的饭桌,成为了填饱肚子的食物。

在大旱中期,人们处理两脚羊还会把肚子剖开,把内脏处理干净,再烹饪食用。

街上有名的孝子郭微,担心供养不起自己的母亲,埋了自己年仅一岁半的孩子。

陆掸子不认为他只是埋了。

果不其然,他把孩子腌成腌肉,裹上泥土做成叫花孩子,端给母亲吃。

小叫花子……

陆掸子意识一怔。

当然,那些流浪的叫花子们也确实有不少被做成了“叫花子”。

稍微有点底线的人,被道德和现实撕扯,深深被饥饿折磨着,只能去挖死人的坟吃。

先是三个月内死掉的人,忍着腐臭吃进肚子缓解几天的饥饿。

被挖坟掘墓的可怜的人家寻着痕迹抓住挖坟的贼,或暴打一顿,或跟着吃自己亲人的尸骨。

也多是孤苦无依的抛尸荒野的人被吃干抹净。

两脚羊越吃越少,被吃的推到了五年前的尸体。

人能度的尸身很奇怪,能长达十年不腐。

被挖出的人大多像刚逝去的模样。

禄屠从来没有吃过人肉,再饿再累,她都愿意走十几里路去碰碰远处的运气。

隔壁张家的雨哥儿在两年前离家去做学徒,又在几日前逃难回来,居然身上红斑一块一块的,像是染上了脏病。

他也不开口说自己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只模模糊糊知道好像有了老婆孩子,却也没带回家来,众人猜测是病死在外面。

女儿走了五年,大旱笼罩人能度三年。

禄屠曾尽自己的可能,救济自己的邻里乡亲,拿出自己的余粮搭粥棚施粥救济。

可人能度的余粮在半年前全部耗尽。禄屠只能去十几里外打猎维持生计。

土地吃了太多生机,也吃了太多人性。或者说,大地剥去人多余的思考,把人变成纯粹的动物,只留下人生存的本能。

这次禄屠打猎三月归来,并不知道人能度的情况己经恶化到,开始挖几年前的坟。

她归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爱人和女儿的坟前探望。

可禄屠远远的只看见被破坏的坟茔。

那突兀的新色的土堆,还假装着底下人正好好入土为安。

她挖开坟墓,爱人的尸骨和女儿的遗体荡然无存,就只有那一块祥云纹的红布落在空空荡荡的小棺材里。

这一刻,禄屠仿佛置身下葬爱人和女儿棺材的那一刻。

她的心刺痛无比,她的恨意滔天。

禄屠眼前恍惚,一步一步寻着痕迹走到了禄胙肉铺的附近。

她看着后院被吃得零落的树,五年前它还生机盎然地挂着一轮红日。七年前女儿还在上面攀爬。

现在只有残破的木桩。

她抬头,一轮下弦月弯弯地挂在天上。在月亮稍远的地方,是一颗忽明忽暗的明星。

她仰头,一颗黯淡的星星在距离月亮极远的地方闪烁着。

禄屠只觉得今晚的夜空真寡淡。

陆掸子凝视着夜空。这真像一张人脸。

而且是一张看好戏的人脸。

禄屠迈入后院,灰尘迷住她的眼,让禄屠在坟墓前流干的眼泪再次充盈。

禄屠的眼泪淌出,爬满她的脸。

禄屠提起陆掸子,紧紧攥着,又颤抖着双腿走出院外。

她的神情平静。她的怒火灭顶。

凉风瑟瑟,漆黑的夜晚没有人家点灯,用来点灯的油早被人们用手指抹了又抹,舔了又舔,吃进肚子了。

禄屠大睁着眼睛,看着痕迹一路蔓延进隔壁张家的院落,正巧那里传来阵阵飘香的肉味,勾得禄屠的情绪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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