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张开了嘴,开始侵吞万物的生机。
起初只是一道小嘴,像婴儿的唇,后来渐渐撕裂成沟壑,纵横交错,如干枯的爪牙爬满人能度。
河床,鱼骨泛白,晒成了灰。
井水一日浅过一日,最后只剩下浑浊的泥浆,舀上来,沉淀半日,才能勉强喝上一口。
天上红色的太阳远远地照着,并不炎热,然而是透心的凉。
人们只能和土地抢夺生机。
没有飞禽,牲畜也早就吃尽了,米粮早空,大家只能开始吃树皮。
榆树皮剥光了,就吃柳树皮,柳树皮啃尽了,便嚼草根。
草根苦涩,咽下去,喉咙火辣辣地疼,可总比饿死强。
后来,连草根也挖不到了,人们开始吃土来填饿。
可是饿是填不尽的,土下咽填没的只有自己的生机。
那灰白的粉末,吞下去,肚子鼓胀如鼓,只会让人活活胀死。
西街的李老汉死了,死时嘴里还塞着一把干草。
他的儿子跪在尸体旁,没有哭,只是麻木地掰开父亲的嘴,把草抠出来,塞进自己口中。
饥饿让人变成野兽。
来人能度逃难的难民越来越多了,倒在街角的人也越来越多。
起初,人的道德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行为,没有人把主意打到邻里朋友之间。
不是没有人祈求龙神雨神,他们跪着磕头,求了一次又一次,献祭了一对又一对金童玉女。
可是没有雨,一点水汽也嗅不到。
于是龙神雨神的庙被拆了,拆成装老人孩子的棺材板。
龙族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根本没法管自己的信众。
雨神是和哪位神谈三生三世恋爱去了?
没有神明眷顾的地方饿殍遍野。
怎么会没有神明呢?共命鸟不就是神明吗?
陆掸子笑了,她想,尽职尽责的神或许早就在天地鸿蒙的时候殉职了。
现在剩下的尸位素餐的神,不是以天下众生为祂们恋爱的背景板,就是拿天下众生当仙途铺路的碎石路基。
来人能度的难民越来越多,街上能见到的枯骨却越来越少。
最开始只是零星的,从角落的屋子里飘出勾人胃部火烧的肉香。
那味道太香了,香得不正常。
这年头,谁家还有肉?
邻居们顺着味儿摸过去,扒着门缝往里瞧。王麻子正蹲在锅边,用木勺搅着一锅浑浊的汤,汤里浮着一截白生生的东西,像人的手指。
“你……煮的啥?”有人颤声问。
王麻子头发稀疏的脑袋动了动,头也不抬,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发黄的牙。
“当然是肉。”
众人沉默,有人胃里翻腾,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安静离开了。
剩下的人扒着门缝偷偷闻,似乎想把空气中弥漫的肉腥塞满空空荡荡的肚子。
王麻子的锅咕嘟咕嘟,新的肉或干瘪或鲜嫩,总在他的厨台上小火煨着。
最惨的是孩子。
饿疯了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眼神渐渐变了。
刘三娘家的男人抱着三岁的女儿,夜里偷偷对媳妇说:“反正养不活……不如……”
刘三娘一巴掌扇过去,满脸怒容,气得身体颤抖。
可第二天醒来,女儿不见了。
她男人缩在墙角,嘴角沾着一点油腥。
刘三娘疯了,抡起锄头砸死了她的男人,飞溅的脑浆跳进了她嘴里,她无意识砸吧了两下嘴。
当天傍晚自己也跳了井。
于是两人美美地上了街坊邻居晚上的饭桌,成为了填饱肚子的食物。
在大旱中期,人们处理两脚羊还会把肚子剖开,把内脏处理干净,再烹饪食用。
街上有名的孝子郭微,担心供养不起自己的母亲,埋了自己年仅一岁半的孩子。
陆掸子不认为他只是埋了。
果不其然,他把孩子腌成腌肉,裹上泥土做成叫花孩子,端给母亲吃。
小叫花子……
陆掸子意识一怔。
当然,那些流浪的叫花子们也确实有不少被做成了“叫花子”。
稍微有点底线的人,被道德和现实撕扯,深深被饥饿折磨着,只能去挖死人的坟吃。
先是三个月内死掉的人,忍着腐臭吃进肚子缓解几天的饥饿。
被挖坟掘墓的可怜的人家寻着痕迹抓住挖坟的贼,或暴打一顿,或跟着吃自己亲人的尸骨。
也多是孤苦无依的抛尸荒野的人被吃干抹净。
两脚羊越吃越少,被吃的推到了五年前的尸体。
人能度的尸身很奇怪,能长达十年不腐。
被挖出的人大多像刚逝去的模样。
禄屠从来没有吃过人肉,再饿再累,她都愿意走十几里路去碰碰远处的运气。
隔壁张家的雨哥儿在两年前离家去做学徒,又在几日前逃难回来,居然身上红斑一块一块的,像是染上了脏病。
他也不开口说自己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只模模糊糊知道好像有了老婆孩子,却也没带回家来,众人猜测是病死在外面。
女儿走了五年,大旱笼罩人能度三年。
禄屠曾尽自己的可能,救济自己的邻里乡亲,拿出自己的余粮搭粥棚施粥救济。
可人能度的余粮在半年前全部耗尽。禄屠只能去十几里外打猎维持生计。
土地吃了太多生机,也吃了太多人性。或者说,大地剥去人多余的思考,把人变成纯粹的动物,只留下人生存的本能。
这次禄屠打猎三月归来,并不知道人能度的情况己经恶化到,开始挖几年前的坟。
她归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爱人和女儿的坟前探望。
可禄屠远远的只看见被破坏的坟茔。
那突兀的新色的土堆,还假装着底下人正好好入土为安。
她挖开坟墓,爱人的尸骨和女儿的遗体荡然无存,就只有那一块祥云纹的红布落在空空荡荡的小棺材里。
这一刻,禄屠仿佛置身下葬爱人和女儿棺材的那一刻。
她的心刺痛无比,她的恨意滔天。
禄屠眼前恍惚,一步一步寻着痕迹走到了禄胙肉铺的附近。
她看着后院被吃得零落的树,五年前它还生机盎然地挂着一轮红日。七年前女儿还在上面攀爬。
现在只有残破的木桩。
她抬头,一轮下弦月弯弯地挂在天上。在月亮稍远的地方,是一颗忽明忽暗的明星。
她仰头,一颗黯淡的星星在距离月亮极远的地方闪烁着。
禄屠只觉得今晚的夜空真寡淡。
陆掸子凝视着夜空。这真像一张人脸。
而且是一张看好戏的人脸。
禄屠迈入后院,灰尘迷住她的眼,让禄屠在坟墓前流干的眼泪再次充盈。
禄屠的眼泪淌出,爬满她的脸。
禄屠提起陆掸子,紧紧攥着,又颤抖着双腿走出院外。
她的神情平静。她的怒火灭顶。
凉风瑟瑟,漆黑的夜晚没有人家点灯,用来点灯的油早被人们用手指抹了又抹,舔了又舔,吃进肚子了。
禄屠大睁着眼睛,看着痕迹一路蔓延进隔壁张家的院落,正巧那里传来阵阵飘香的肉味,勾得禄屠的情绪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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