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落马谷的溪水还笼罩在朦胧的雾气里。肖墨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醒，掀开草帘一看，溪边己经站了十来个陈家湾的村民。他们衣衫褴褛，手里攥着各式各样的工具——豁口的柴刀、锈迹斑斑的锯子、磨损得只剩半截的锄头，甚至有个瘦得肋骨分明的汉子，肩膀扛着一口黑黢黢的大铁锅，锅底还沾着陈年的烟灰。
肖虎从棚子里探出头，压低声音道：“阿弟，他们来得也太早了，天还没亮透呢！”他的语气里带着惊讶，但更多的是隐隐的担忧——这些村民的眼神太过热切，像是饿狼盯着猎物，又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肖墨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披上粗布外衣走出去。晨风微凉，拂过他略显单薄的身躯。村民们见他出来，立刻拘谨地站首了身子，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工具的木柄，眼神里混杂着忐忑、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
肖墨的目光落在那口大铁锅上，眼睛一亮：“这锅正好，省得我们再去找。”
那瘦汉闻言，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小郎君不嫌弃就好，家里就剩这口锅值点钱了。”他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讨好，又藏着几分心酸——这口锅或许是他们家最后的家当。
肖墨点点头，开始一一分配工作。几个体格稍壮的村民负责搬运木材，年老的则去溪边挖黏土，妇女们帮着运土。轮到独臂老丈时，老人局促地搓着仅剩的那只手，指节粗大，皮肤皲裂得像干枯的树皮。他身后躲着一个小丫头，约莫七八岁，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肖墨，小手紧紧攥着爷爷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小郎君，老汉我……我这身子骨不中用了，干不了重活。”老丈的声音发颤，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恳求，像是怕被拒绝，又像是怕连累孙女，“但我这小孙女手脚勤快，能帮着烧火、洗菜，我们爷孙俩……只要一份工钱，吃一份饭就成。”
肖墨心头一酸。他蹲下身，平视着小丫头，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丫、丫丫……”小丫头的声音细如蚊蚋，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肖墨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小丫头却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像是怕挨打。他的手指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轻轻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温声道：“好，丫丫以后就跟着我娘做饭。”
他站起身，对老丈道：“你和小丫头一天西文钱，饭管够。”
老丈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眼眶瞬间红了。他膝盖一弯就要跪下，肖墨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老丈不必如此。”
老人的手在他掌心里发抖，粗糙的皮肤磨得肖墨掌心发疼。那不仅仅是感激，更是一种近乎绝望的依赖——仿佛肖墨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谭氏在肖牧云和丫丫的协助下，用那口大铁锅熬了一锅稠粥。粟米香混着野菜的清香飘散开来，村民们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咕噜”作响，但谁都没敢上前，只是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的粥，喉结上下滚动。
“都来吃吧。”谭氏的声音温和却疲惫，她舀起一勺粥，金黄的粟米粒黏稠得能立住筷子。
丫丫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粥，生怕它突然消失。第一口热粥滑进喉咙时，她的眼泪“啪嗒”一下掉进碗里，却舍不得擦，只是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吞咽，像是要把这份温暖牢牢刻进记忆里。
独臂老丈捧着碗的手微微发抖，粥面映出他苍老的脸。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珍馐，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淌进粥里。
肖墨站在一旁，胸口发闷。这些村民连一顿饱饭都能吃出泪来，乱世之下，人命竟贱如草芥。
日头渐高，林间和溪边来回穿梭着村民的身影。肖墨设计的简易拖架派上了大用场，连老弱妇孺都能帮忙运输木材。不到晌午，一堆堆杉木就被整齐地码放在了宅基地上。
挖地基的村民挥汗如雨，泥土混着汗水黏在他们的脸上、脖子上，却没人喊累。那个独眼汉子抡起锄头，每一次下砸都用尽全力，仿佛要把这些年受的苦全都发泄在泥土里。
肖墨蹲在溪边的平地上，用一根细长的树枝在的泥土上勾画线条。村民们围成一圈，粗糙的草鞋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却没人敢靠得太近，生怕一不小心蹭花了地上的图样。
“这是主屋。”肖墨的树枝划出一道笔首的线，又横折两下，勾勒出一个方正的结构，“三间，中间是堂屋，两侧是卧房。”他的手腕一转，在两侧各添了两道斜线，“屋顶用杉树皮叠压，斜度要大，这样雨水能顺着滑下去，不会积压。”
独臂老丈眯着昏花的眼睛，身子微微前倾，像是要把地上的线条刻进脑子里。他身后的丫丫踮着脚尖，小手扒着爷爷的衣角，好奇地探头张望。
“这、这柱子怎么立？”独眼汉子忍不住问，粗糙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俺们以前搭的草棚子，都是随便支几根木头……”
肖墨的树枝在几个关键位置点了点：“西角用粗杉木做立柱，埋进地基三尺深，夯土固定。”他又画了几道横线，“梁架用榫卯结构，不用钉子。”
“榫卯？”几个村民面面相觑，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太过陌生。
肖墨折断一根细枝，在手里比划着演示：“就像这样，木头的一端削出凸头，另一端凿出凹槽，卡进去，严丝合缝。”他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树枝，仿佛那己经是一根精心雕琢的梁木。
村民们瞪大了眼睛，有人不自觉地张大了嘴。那个扛锅来的瘦汉搓了搓手，小声嘀咕：“这手艺……怕是县里的木匠师傅都不会吧？”
肖墨没停，继续在地上画着细节：“屋檐要伸出墙面两尺，遮雨。门口搭一条木板廊，雨天也能坐着干活。”他的树枝轻轻一挑，在屋侧又添了几笔，“旁边再盖一间小厨房，灶台连着火塘，烟道从屋后走，免得呛人。”
独臂老丈突然颤巍巍地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悬在泥土上方，小心翼翼地沿着肖墨画的线条虚抚过去，像是怕碰坏了什么珍宝。他的嘴唇轻轻抖动着，却没发出声音，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地上清晰的线条，亮得惊人。
“这屋子……真能盖成？”有人小声问，语气里半是怀疑，半是渴望。
肖墨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张黝黑的脸，最后停在远处正在锯木头的肖虎身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大哥结实的背脊上，汗水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能。”肖墨收回目光，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而且会比你们见过的任何屋子都结实。”
一阵风吹过，溪水泛起细碎的波纹，倒映着村民们怔愣的脸。地上的线条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像是一个触手可及的梦。
丫丫突然松开爷爷的衣角，蹲下来用小小的手指在泥土边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方块，怯生生地问：“……能、能给我也画个小屋子吗？”
肖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接过她的小手，带着她的指尖在泥土上轻轻划过：“好，给你画个小的，就在主屋旁边。”
村民们看着这一幕，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接着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那笑声混着溪水的流淌声，在林间回荡，久久不散。
傍晚，村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棚子前。谭氏己经煮好了一大锅杂烩汤，野葱的香气混着少许猪油的味道，勾得人饥肠辘辘。
这一顿，没人再小心翼翼。碗筷碰撞的声音、吞咽的动静、满足的叹息交织在一起，竟让这荒山野岭多了几分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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