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脊椎爬上顾羡的头顶，让他手脚冰凉。他攥着那件旧T恤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尖锐的真实感，不断提醒着他身处何地，何时。
命运的十字路口，以一种更加残酷的方式，再次摆在了他的面前。
混乱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试图拼凑起十年前那个同样混乱不堪的清晨。那个雨夜之后，他揣着那张纯黑的名片，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廉价出租屋里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穿着唯一一套还算干净的旧衣，怀着一种近乎赴死的悲壮和一丝渺茫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希冀，来到了这里。
门铃响过之后，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如同微缩模型般的城市，巨大的阶级鸿沟带来的眩晕感几乎将他吞没。然后，他听到了脚步声，轻盈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他转过身。
苏寒颜就站在那里。晨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勾勒出她清冷绝美的侧影。她穿着一身剪裁极简的白色丝质衬衫和黑色长裤，海藻般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天鹅般的脖颈。她的美，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像博物馆里精心陈列的玉雕，冰冷、完美，不容亵渎。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无波，带着一种评估的冷静，如同在审视一件物品。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刮过他洗得发白的旧T恤，磨得发亮的牛仔裤，还有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
“顾羡？”她的声音比晨光更清冷，听不出丝毫情绪。
“是…是我，苏小姐。”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
“哪个学校的？”她随意地问，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核对信息。
“……南大。”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回答。
“嗯。”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脸上，像是在确认着什么。过了片刻，她走到巨大的白色餐桌旁，姿态优雅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示意他也坐。“来看看你。”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接下来的发展，在前世的顾羡记忆里是模糊而混乱的。巨大的压力，无法抗拒的诱惑，还有那如同救命稻草般的、能解决他全家灭顶之灾的可能…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苏寒颜并没有太多言语，她只是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幽深。然后，她首截了当地提出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问题：
“你的情况我了解。家里欠的债，不是小数目。”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以后，跟着我。我帮你解决。”
没有迂回，没有试探。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对匍匐在地的信徒降下旨意。平静，冰冷，理所当然。
这就是她所谓的“庇护”。用他的身体，他这张脸，换取债务的免除和优渥的物质生活。前世，他几乎是立刻就点了头，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者，卑微而急切。巨大的债务阴影压垮了他所有的自尊和犹豫，父母绝望的眼神，弟弟无助的哭泣，是他无法承受的重负。
而现在…
顾羡攥着那件旧T恤，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晨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前世的结局——冰冷的戒指，林屿恶毒的低语，苏寒颜挽着林屿时眼中那抹他从未见过的暖意，还有洗手间里咳出的鲜血…像一场血腥的走马灯，在他眼前疯狂闪回。
替身。
工具。
随时可以丢弃的赝品。
这些冰冷的标签，带着前世十年积累的屈辱和绝望，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他心中因为债务而升腾起的任何一丝动摇的火苗。
重活一世，还要再经历一次吗？
还要再用十年的尊严和灵魂，去换取一场注定被踩在脚下的幻梦吗？
还要再成为那个人的影子，在正主归来时，像垃圾一样被“退场”吗？
不！
绝不！
一股强烈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爆发！烧尽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为父母弟弟还债”这个前世支撑他签下“卖身契”的理由，此刻变得无比沉重，也无比讽刺。他为了家人，牺牲了自己的一生，换来的又是什么？是父母在债务解决后依旧小心翼翼、看苏寒颜脸色的生活？是弟弟在得知哥哥“被包养”后那复杂的眼神？还是他自己那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张酷似他人皮囊的残骸？
重活一世，他顾羡，要为自己而活！
哪怕前路荆棘密布，哪怕要再次沉入那冰冷的债务深渊挣扎，他也不要再踏入那个用谎言和金玉包裹的牢笼！
自私？
对，他就是自私了！
他要用这重来的一世，赎回他自己！
晨光中，苏寒颜坐在床上姿态依旧优雅，像一幅凝固的油画。她看着坐在地毯上、脸色变幻不定、似乎陷入巨大挣扎的顾羡，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诧异。
这个男孩的反应，和她预料的完全不同。没有卑微的感激涕零，没有急切的点头应允，甚至没有过多的惶恐不安。他眼中翻滚的，是一种她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挣扎、屈辱，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窗外城市苏醒的微弱噪音传来。
终于，顾羡抬起了头。晨光落在他年轻却写满沧桑的眼眸里，那里没有了前世的怯懦和渴望，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淬炼过的、冰冷的清醒。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用尽全力的平静，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奢华的套房里：
“苏小姐…谢谢您的好意。”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攒勇气，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我…能不能…考虑一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寒颜搭在光滑被子上的、纤细白皙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她那如同精密仪器般完美无瑕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一丝难以捕捉的愕然，随即被更深的、冰冷的审视所覆盖。
考虑？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古井无波的心底，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多少人为了能攀上她苏寒颜这根高枝，挤破了头，用尽了手段？财富，地位，顶级的资源，触手可及的未来…哪一样不是别人梦寐以求、甚至不惜出卖灵魂也要得到的？
而这个穿着破烂、被巨额债务压得喘不过气的穷学生，面对她主动抛出的、足以改变他整个人生轨迹的橄榄枝，竟然说…要考虑一下？
荒谬！
不可思议！
一股极其陌生的、被轻视和被冒犯的感觉，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苏寒颜的神经。她看着地毯上那个倔强地抬着头、眼神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冰冷疏离的男人，第一次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失控？或者说，超出了她精准的计算。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苏寒颜清冷绝美的侧脸上。那冰冷的、如同玉雕般的线条，此刻却奇异地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不是羞涩，更像是某种强烈情绪冲击下，气血瞬间上涌的痕迹。
她的视线牢牢锁住顾羡，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审视的意味浓得化不开，仿佛要穿透他年轻的身体，看清他灵魂深处那个胆敢拒绝她的、荒谬的念头究竟是什么。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
终于，苏寒颜微微偏了偏头，几缕散落的发丝滑过她光洁的脸颊。她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却依旧维持着那高高在上的清冷：
“没事。”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冰面，“那你…考虑考虑吧。”
她站起身。晨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首的背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孤傲。她没有再看顾羡一眼，拿起地上的衣服，径首走向套房的里间。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轻响，如同一个冰冷的句点。
奢华的套房里，只剩下顾羡一个人，跌坐在晨光与阴影交织的地毯上，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件象征着贫穷和屈辱起点的旧T恤。空气里残留着她身上那清冽的冷香，和他自己身上旧衣服淡淡的汗味、洗衣粉味，混合成一种极其怪异的、割裂的气息。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任由那件旧T恤滑落在地毯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冰冷的平静。
考虑？
不，他根本不需要考虑。
拒绝，是他唯一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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