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站着一个人。白衣胜雪，墨发如瀑，正是换好了聂小倩戏服的苏寒颜。后台幽暗的光线柔和了她平日过于锋利的轮廓，让她看起来如同剧本里走出的、带着一丝幽怨的女鬼，美得不似真人。一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甜意的昂贵冷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狭窄的空间里，强势地侵入了顾羡的呼吸。
“寒颜姐？”顾羡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立刻意识到这个称呼过于熟稔，立刻抿紧了唇，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腕。
苏寒颜没有立刻松手。她的指尖，仿佛不经意地，顺着顾羡的手腕内侧，极其缓慢地向上滑动了一小段距离，最终才完全松开。那一点被冰凉的、带着指尖划过的皮肤，瞬间激起一阵细微却深入骨髓的麻痒，如同被电流轻轻扫过。
顾羡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
苏寒颜收回手，拢了拢宽大的白色水袖，目光在昏暗中审视着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沉郁：“激动得不会走路了？”
“啊？”顾羡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她指的是什么？是刚才差点摔倒，还是…他去要魏轻语签名的事？
苏寒颜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也没有重复那句含义不明的话。她径自转过身，雪白的衣袂在昏暗中划过一个清冷的弧度，朝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一句不容置疑的指令：“有这个时间，再排一下戏。”
顾羡看着那抹在幽暗中依旧醒目得刺眼的白影，怔了一瞬，随即了然。是了，苏影后向来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事业心重得惊人。她出现在这里，大概只是碰巧路过，看到他这个“搭档”在后台晃荡，觉得浪费时间，抓他回去排练罢了。毕竟，舞台剧不同于她精雕细琢的电影，没有NG重来的机会，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反复打磨。
他压下心头那一丝莫名的异样感，抬步跟上。
专属休息室里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但苏寒颜似乎依旧觉得冷，裹紧了助理递过来的厚毯子，只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她坐在化妆镜前，微微蹙着眉，周身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低气压，比平日更加难以接近。
顾羡心下了然。穿着单薄的戏服在后台走动，天气又冷，再加上她似乎身体不太舒服（脸色比平时更白），心情烦躁也在所难免。他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多问。
“从第三场开始，”苏寒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目光落在剧本上，却并未真正聚焦，“宁采臣识破小倩身份后，质问那段。”
顾羡点点头，迅速调整状态。他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从刚才的平静变得复杂起来，糅杂着惊惧、难以置信和一丝被欺骗的愤怒，声音也刻意压低，带着书生的文弱和颤抖：“你…你当真是那兰若寺中的…女鬼？！”
苏寒颜抬起眼，看向他。镜前灯的光线勾勒出顾羡此刻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宁采臣该有的惊惶与痛心，极具感染力。然而，苏寒颜的目光却似乎穿透了这层表演，落在他眼底深处那一片沉寂的冰原上。她张了张嘴，那句属于聂小倩的、带着凄楚和自嘲的台词却卡在了喉咙里。
她顿住了。眉头蹙得更紧，仿佛在和自己较劲。
顾羡耐心地等着，保持着宁采臣的情绪。
过了几秒，苏寒颜才重新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一种强压下去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公子既己识破，何必多问？是人是鬼，又有何分别？终究不过是……’”
她的演绎依旧精准，将女鬼的悲凉和认命感传达出来，但顾羡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似乎有些游离，少了点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感，更像是在机械地完成任务。
顾羡没有点破，只是更加专注地配合着，用自己的情绪去带动她：“‘分别？如何没有分别！’他上前一步，情绪激动，‘我视你为知己，一片赤诚，你却…你却以鬼魅之身，行那害人之事！’”
或许是顾羡全情投入的表演产生了某种牵引力，或许是休息室的暖意终于驱散了些许寒意，苏寒颜的状态渐渐沉了下来。她不再看剧本，而是抬眸，目光真正地落在顾羡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属于聂小倩的凄楚、自厌和一丝对眼前书生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愫，终于清晰地流淌出来。
“‘害人之事？’她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公子可知，身陷囹圄，身不由己的滋味？’”
接下来的对戏顺畅了许多。两人沉浸在角色之中，你来我往，台词和情绪都起来。休息室里只剩下他们念白的声音，和暖气低沉的嗡鸣。
当最后一句台词落下，苏寒颜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低气压似乎消散了大半。她微微吁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虽然依旧清冷，但那份显而易见的浮躁己经平复了下去。
“嗯。”她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认可了刚才的排练，“可以了。”
顾羡也收敛了宁采臣的情绪，恢复成平日的沉静模样。“那寒颜姐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走出温暖明亮的休息室，重新踏入后台幽暗冰凉的通道，顾羡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被苏寒颜扶住时，那微凉指尖划过留下的、深入骨髓的麻痒感。
他皱了皱眉，将这丝异样的触感强行驱散。事业心作祟罢了。他提醒自己，脚步加快，朝着自己那间嘈杂的集体化妆间走去，将那抹清冷的甜香和石柱阴影下的短暂交集，彻底抛在身后。
清晨十点，南城大学艺术馆巨大的玻璃穹顶下，人声鼎沸。一万多名学生和混杂其中的粉丝，如同缓慢流动的彩色河流，在志愿者的引导下，蚂蚁搬家般井然有序地涌入能容纳数千人的大剧场。空气里弥漫着兴奋的窃窃私语、荧光棒塑料包装的窸窣声，以及各种应援灯牌亮起的微光。
后台，属于特邀评委的独立休息室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魏轻语端坐在宽大的化妆镜前，柔和的光线均匀地打在她精致无瑕的侧脸上。几名专业的妆造师正围着她，动作轻柔而迅捷地做着最后的补妆和发型整理。刷子扫过她细腻的脸颊，粉扑按压着定妆，梳子小心地理顺盘发中每一根发丝。颈间那条宝格丽的彩色宝石项链在镜前灯下折射出内敛而华贵的光泽。
镜子映出她沉静的面容，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与其说这是一场寻常的迎新晚会评委工作，不如说，这是她为自己精心铺设的一块事业转折的试金石。
二十七岁，视后加身，电视剧领域的巅峰似乎触手可及。然而，心底那份对创作更深入掌控的渴望，如同暗流涌动，催促着她向“制作人”的身份转变。这条路，远比聚光灯下的表演更为艰难险峻。瞥一眼镜中映出的、外面通道偶尔闪过的、举着她名字灯牌的狂热粉丝身影，一丝难以割舍的沉重感悄然弥漫。放下这积累了多年的“演员”身份，放下这些纯粹为她表演而欢呼的拥趸，需要的不只是勇气。
助理花花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一杯温水，眼神里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担忧。
魏轻语似乎从镜中捕捉到了花花的犹豫，她微微抬手，对着忙碌的妆造师们做了一个优雅的暂停手势。专业团队立刻无声地退开几步，留出空间，随后鱼贯而出。休息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镜前灯的低微嗡鸣。
“魏总，实在不好意思，今天路上耽搁了，我来晚了。”花花上前一步，声音放得很低，姿态带着歉意。
魏轻语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镜中的自己，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语气带着点亲昵的调侃：“你要是再晚点，我这只手签完名怕是要抬不起来了。”她活动了一下纤细的手腕。
花花脸上歉意更浓：“是，是，那些学生粉丝太热情了，围得水泄不通，实在不好脱身。下次我一定安排好时间，绝不再犯。”
“嗯。”魏轻语轻轻颔首，拿起手边一张节目单随意翻看着，“余下那些没签到名的孩子，好好安抚，送点小礼物，别让人失望，也别留下话柄。”她的话语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周全。
“您放心，”花花立刻应道，“我己经让其他助理去买了热奶茶，给还在外面等着的粉丝都送上了。”
“那就好。”魏轻语放下节目单，微微侧过脸，视线透过镜子看向花花，眼神里带着一种温和的探询，“进场的时候，留意到什么好苗子了吗？学生里。”
花花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摇摇头，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好苗子…暂时没发现特别亮眼的。毕竟，像魏总您这样气质出尘、天赋卓绝的，多少年也难出一个呢。”
魏轻语被逗笑了，镜中的眉眼弯起温柔的弧度：“你啊，就会哄我开心。那是你没用心留意，我倒是觉得，有些孩子，底子很不错。”说话间，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一张极具辨识度的俊朗面孔——深邃多情的桃花眼，硬朗的轮廓线条下，却有着引人遐思的肉感嘴唇，矛盾的气质碰撞出一种华丽而独特的魅力。顾羡。那个叫顾羡的新生。
花花敏锐地捕捉到魏轻语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欣赏，但她没敢接话。她想起入场时看到的另一幕，稍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魏总，刚才在后台入口那边，我倒是看到不少打扮得很漂亮的女学生，围着陈导（陈默导演）那边转，又是送水又是要签名合照的，陈导看着也挺高兴的样子。”
魏轻语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和淡淡的厌倦。她拿起一支唇刷，对着镜子，细致地补上唇妆，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疏离：“不用管她们。这样的人，在这个圈子里，就算一时得了点机会，估计也走不长久。”为了结交导演，急不可耐地将自己仅有的、最浅薄的资本当作底牌献出去，然后被人轻贱、利用、最终弃如敝履。这样的戏码，她看得太多，也最是厌烦。她欣赏的，是靠实力、靠灵气、靠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在荆棘路上一步步踩出自己脚印的人。就像…她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双沉静又隐含火焰的桃花眼。
她补好唇妆，放下刷子，看着镜中那个典雅如黑天鹅、眼神却比往日更添几分锐利的自己。今晚，不仅是评判台上的演出，更是她审视自己未来道路的重要一步。
“听说苏寒颜也要出演这次的迎新会？”魏轻语的声音打破了休息室的安静，她拿起节目单，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压轴的《聊斋·聂小倩》海报，指尖在那抹刺目的白衣身影上轻轻点了点。
花花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魏轻语会突然问起这位“对家”，连忙回答：“是，听校方和剧组那边的人说，她是为了完成毕业作品，才答应出演的。”花花顿了顿，补充道，“好像还挺重视的。”
“有意思。”魏轻语的唇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镜中的眼眸里却没有多少温度，反而带着一丝探究和玩味，“有趣，我竟然能和她‘同台’。”她刻意加重了“同台”二字，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姿态。外界的传闻喧嚣尘上，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两位巅峰女演员如何水火不容、王不见王，可现实是，在这之前，她们连一次正式的照面都未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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