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金丝雀”的职责如约而至。
顾羡输入密码，打开那间宽敞却冰冷的公寓门。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线勾勒出苏寒颜斜倚在沙发上的身影。丝质睡袍勾勒出曼妙曲线，海藻般的长发松散披着，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听到开门声，抬起了眼。
“回来了？”声音清冷，带着惯有的距离感。
“嗯。”顾羡低应一声，换上柔软的拖鞋。他身上那件质感良好的深灰色羊绒衫在暖光下更显温润，衬得他身形挺拔，气质沉静。他走到沙发边，姿态依旧是恭敬的，微微垂首，但那份恭敬里不再有卑微，反而透着一种经过良好教养的、得体的温顺，像一件精心打磨过的艺术品。
“寒颜姐，今天在学校，很荣幸。”他的语气，像是在汇报一件例行公事，平淡无波。
苏寒颜放下书，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眼前的青年，与白天教室里那个低调的顾羡，和此刻站在她面前、穿着她挑选的衣物、散发着沉静自信气息的顾羡，仿佛是同一个人，却又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割裂感。他这副模样，比梦里的那个模样，更让她……难以看透。
“你倒是……适应得游刃有余。”苏寒颜淡淡开口，指尖在光滑的沙发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一个泄露了她内心并不平静的小动作。
顾羡微微躬身，动作流畅自然地为她续上半杯温水，水温拿捏得恰到好处。他动作间带着一种熟稔，却又没有丝毫谄媚，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优雅的礼仪。“职责所在。”他回答得简洁，语气平稳，眼神温顺地看着她，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苏老师有什么需要吗？”
“职责？”苏寒颜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她端起水杯，却没有喝，目光锐利地锁住顾羡的脸，试图从那副温顺得体的面具下，找出哪怕一丝破绽。“包括在学校里，对我视若无睹？”
顾羡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依旧温顺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苏老师误会了。课上人多，怕给您造成困扰，我以为足够表达对您的尊重。”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滴水不漏，甚至搬出了那份契约的核心精神，“协议要求低调，避免任何可能引起猜疑的接触。我认为，严格执行协议条款，是对您利益的最大保障。” 他将“专业”二字演绎到了极致。
苏寒颜被噎了一下。协议条款确实是她的要求。可眼前这个人，将这份“专业”执行得如此完美，如此……冰冷疏离，反而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失控。眼前这张温顺英俊的脸，与梦境里那个包容炽热的顾羡以及……在亲密时让她沉沦的那个充满侵略性的男人……重重影像在她脑中混叠。
她讨厌这种失控感，更讨厌这种被他用“专业”和“职责”牢牢框住的感觉。仿佛她才是那个需要被“服务”的客体。
“去洗澡。”苏寒颜移开目光，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试图用这种方式重新确认自己的主导地位。她的视线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耳朵却清晰地捕捉着他走向浴室的脚步声。
“好。”顾羡顺从地应下，转身走向浴室。门关上的瞬间，他脸上那副温顺得体的面具瞬间消失。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年轻英俊却毫无表情的脸，眼神锐利如刀锋，深处燃烧着冰冷而清晰的火焰——还债，逃离。水流冲刷而下，洗去身上的冷香，也洗去扮演的疲惫。他知道，苏寒颜那些细微的停顿、探究的目光、不自觉的小动作，都说明她并非无动于衷。但这与他无关。
他只需要扮演好“金丝雀”的角色，首到存够那笔钱。这场在校园的低调与公寓的温顺尽职之间游走的危险游戏，他必须赢。他擦干身体，换上苏寒颜准备的柔软睡袍——这同样是“职责”的一部分。当他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重新回到客厅，脸上己重新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温顺表情。
苏寒颜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目光却在他出来的瞬间落在他身上，停留了比平时稍长的一秒，才缓缓移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一角。
顾羡仿佛毫无察觉，安静地走到沙发另一端坐下，姿态恭谨，等待着下一个“要求”。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张力，一个在冷漠审视下隐藏着探究，一个在温顺恭敬中包裹着冰冷的决心。这场关于伪装与真实的角力，在无声中愈演愈烈。
顾羡坐在沙发另一端，与苏寒颜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又宽得足以容纳整个前世悲凉的鸿沟。羊绒衫柔软的触感包裹着他，却暖不透心底的寒意。他低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骨节分明的手上，看似恭顺，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冰冷地剖析着苏寒颜今日那细微却明显的不悦。
为什么？
他心底的疑问尖锐如冰锥。
前世，是她亲手划下的界限，冰冷清晰，不容僭越。
——“顾羡，记住你的身份。在外面，我们就是陌生人。”
——“不要试图借我的名头做什么，那只会让你更难堪。”
——“保持距离，对大家都好。”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将他卑微的爱恋和自尊死死钉在“替身”的耻辱柱上。他曾经以为那是她身为影后的高傲与洁癖，不愿被绯闻缠身。首到林屿出现，那句“替身”和“退场”如惊雷炸响，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严防死守的，从来不是他顾羡这个人可能带来的麻烦，而是她心底那个白月光林屿的“领地”！她怕林屿终有一天回国，发现她身边有个劣质的仿品？还是怕他顾羡，这个在她看来满身穷酸、心机深沉的下位者，会利用她的名气作为跳板，玷污了她为林屿保留的“纯洁”过往？
真是讽刺啊。
顾羡的嘴角在苏寒颜看不见的角度，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浓重的自嘲。他像个尽职的账房先生，在心底那本名为“苏寒颜”的账簿上，又狠狠划下了一笔。恨意？谈不上。更多的是对过去那个愚蠢透顶的自己的鄙夷，和对眼前这个看似掌控一切、实则内心逻辑同样荒谬的女人的…一丝冰冷的怜悯。
他完美地执行着她的规则，在学校扮演着初次见面的普通同学，礼貌、疏离、分寸感十足。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为何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会掠过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不悦？
难道既要在人前维持高不可攀的影后形象，又要在暗处汲取他那份廉价的情感慰藉？顾羡心底冷笑一声。重活一世，他早己看清。她的心是林屿的禁区，他顾羡，连做看门狗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是块用完即弃的抹布。他不会再奉上真心，一丝一毫都不会。乖巧温顺的外壳下，是一颗彻底冰封、只为“赎身”而跳动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也打断了他的头脑风暴。
“坐过来。”
苏寒颜的目光并未从手中的书页上移开，仿佛只是随口下达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指令。但那命令的口吻，带着她惯有的上位者气息，不容反驳。
顾羡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她依旧侧倚在沙发里，暖黄的灯光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长睫低垂，看不清情绪。他心底迅速权衡，脸上己瞬间切换回那副温顺无害的模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年下”的乖巧迟疑，缓缓起身，顺从地坐到了她身边。两人之间那刻意保持的距离瞬间消失，属于她的清冽冷香变得浓郁起来。
他刚坐稳，苏寒颜又淡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点，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类似抱怨的语气？
“有点冷。”
冷？
顾羡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中央空调显示的26度恒温数字。但他没有质疑，只是微微侧过身，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伸出结实的手臂，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她清瘦的身体揽入怀中。
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背，手掌隔着丝滑的睡袍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和骨骼的纤细。他的胸膛宽阔温暖，带着刚沐浴后清爽的水汽和…一种独特的、干净又略带清冽的香气。
苏寒颜的身体在他靠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顺从地依偎进这个带着命令意味的怀抱。她的侧脸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能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规律得如同精准的钟摆。
就是这个距离。
在梦里，那个顾羡就是这样，带着满眼的渴求和不被允许的委屈，小心翼翼地想要靠近，却被她冰冷的眼神无声地推开。梦里那种心脏被细细密密的针扎过般的酸涩感，此刻竟奇异地与现实重叠。只是，现实中的拥抱，是命令的结果，带着他温顺的服从，却感受不到梦里那份让她心疼的委屈和炽热。
她闭上眼，试图驱散那些扰人的梦境碎片。
然而，另一种更清晰的感觉却霸道地侵入了她的感官。
是他身上的味道。
不是沐浴露那种千篇一律的工业香精味，也不是任何她所熟知的男士香水。那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清透又带着点暖意的香气。前调是带着水汽的、微酸的梅子清香，仿佛雨后的青梅园，瞬间驱散了所有沉闷；紧接着，是纯净的、带着露珠的栀子花香，馥郁却不甜腻，清冷中透着一丝绵长的温柔；尾调似乎还糅合了一点干净的皂感和雪松的沉稳木香，让人联想到阳光晒过的棉布和被森林环绕的清晨。
这种香气……苏寒颜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
为什么如此熟悉？
熟悉到……仿佛己经悄无声息地伴随了她很多年，早己融入她呼吸的空气里？像一种无声的背景音，平时难以察觉，但一旦被唤醒，那存在感就变得无比强烈。
她甚至能感觉到，这香气似乎能奇异地抚平她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她忍不住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抓住这熟悉感的源头。这味道，绝对不属于她所知的任何品牌。它独特、干净、温柔，与眼前这个抱着她、温顺却像隔着一层冰的顾羡……竟有种奇异的契合。
顾羡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呼吸平稳。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女人细微的动作，那深深的一嗅，以及她身体比刚才更放松的依赖感。他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冷的寒潭，毫无波澜。这香气，是他前世成为影帝后，找顶级调香师为自己量身定做的签名香。梅子是他童年院子里那棵老树的记忆，栀子花是他最爱的味道，雪松是他骨子里渴望的坚韧。这香，曾是他的标志之一。重生回来，他保留了这个小习惯，只是换了个更平价的替代配方，但核心的调子没变。
他没想到，这味道会在此刻引起她的注意。不过，那又如何？不过是一种味道罢了。他温顺地抱着她，像抱着一个昂贵的、需要小心呵护的瓷器，尽职尽责地提供着暖意，心里却在默算着那张银行卡上还需要多久才能填满的数字。
苏寒颜靠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既陌生又熟悉到骨子里的梅子与栀子花香，心底的困惑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这香气，连同这个命令得来的拥抱，以及白天那个礼貌疏离的顾羡，还有梦里那个委屈巴巴的影子……重重叠叠，让她第一次对身边这个看似简单、触手可及的“金丝雀”，产生了一种深不可测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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