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流初涌
残月如钩,带着一丝凄清的寒意,悬在紫禁城深蓝近墨的夜幕之上。几点疏星,零落地钉在巨大的天幕穹顶,光芒微弱,仿佛随时会被那无边的幽暗吞噬。
钦天监观星台,高耸于宫墙一隅,是整个皇城离天最近的地方。夜风在这里显得格外清冽,带着初秋的寒意,毫无遮拦地吹拂而过,卷动着石台上单薄的身影。
刘伯温只着一件半旧的深蓝道袍,独自盘坐于冰冷的观星台中央。白日里那双洞察世事的深邃眼眸,此刻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凝重。他面前没有星盘,没有圭表,只有一片被夜露浸润、光滑如镜的石台。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沾上石台上凝结的冰凉夜露。那水珠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沉默着,指尖悬于石面,凝滞片刻,然后落下。水痕在微弱的星月光辉下,反射出一点幽暗的亮。
一道,又一道。没有章法,不成卦象。只是反复地、无意识地,用那冰凉的露水,在更冰凉的石台上勾画着、涂抹着。线条凌乱,时而纠缠,时而断裂,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又像某种无声的、焦灼的呐喊。
“荧惑守心……客星犯紫微……岁星暗淡……”他干涩的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揉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天象示警……非止一端……”
他蘸露的指尖猛地顿住,悬在半空。露水顺着指尖的纹路滑落,无声地滴在石台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观星台低矮的围栏,投向皇城深处那最巍峨、最核心的所在。
奉天殿。
巨大的殿宇轮廓在深沉的夜色里,如同一头蛰伏的洪荒巨兽,沉默地踞伏着。殿顶的琉璃瓦在微弱的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两点幽冷的、难以捕捉的寒芒,像是巨兽闭目时眼睑缝隙里渗出的凶光。白日里那山呼海啸的声浪、那令人窒息的威仪,此刻都沉入了无边的死寂,只剩下一种庞大到令人心悸的沉默,沉重地压在皇城的心脏之上。
刘伯温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沉默的巨兽轮廓上,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宫墙和深邃的夜色,看清端坐于其心脏深处的那个人。他清癯的脸上,忧虑如同刀刻斧凿,深深刻入每一条皱纹。
“陛下这一刀……”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洞悉,“斩的岂止是人殉?”
夜风骤然转疾,吹得他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也吹灭了石台旁唯一一盏用以照明的、豆大的烛火。黑暗瞬间将他吞没,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枯坐的剪影,融在无边的夜色里。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未熄的微光,死死盯着奉天殿的方向。
“这是要……”他最后的声音被风吹散,几乎不可闻,却带着千斤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冰冷的石台上:
“削山填海啊……”
***
烛火熄灭的刹那,皇城另一端,魏国公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密室,却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焦躁和蛮横的热力所充斥。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汗味,还有炭火盆里木炭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几张厚重的榆木圈椅围着一张大案,上面散乱地堆着些肉骨、果核,几只粗瓷酒碗里晃动着浑浊的酒液。
徐达魁梧的身躯像一尊铁塔般压在主位上,他身上的甲胄虽己卸下,只穿着常服,但那虬结的肌肉依旧将布帛撑得紧绷。他猛地抓起面前那只盛满的酒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酒液顺着他虬结的胡须淋漓而下,洇湿了前襟。然后,“砰!”一声巨响,他将空了大半的酒碗狠狠顿在桌案上,力道之大,震得碗里残余的酒液都溅射出来,洒在粗糙的桌面上。
“变了!”他浓黑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虎目圆睁,里面燃烧着困惑、不安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环视着围坐的常遇春、李文忠等几张同样写满凝重和不解的脸。这些面孔,都曾是在尸山血海里一同滚爬出来的生死兄弟,是大明开国最煊赫的勋贵。
“皇上他……登基前夜!”徐达的声音如同闷雷,在密闭的空间里嗡嗡回响,带着难以置信的强调,“俺们几个,还在老徐的中军大帐里!围着火堆,同啃一条烤得焦香的羊腿!皇上……哦,那时还是上位!他拍着俺的肩膀,说‘天德(徐达字),这江山,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可今日朝上……你们看见没?他那眼神!”他猛地抬手,指向虚空,仿佛要抓住那无形的、令人心悸的东西,“扫过来的时候,像刀子!冰凉的刀子!刮在脸上,刮在骨头上!那眼神里……哪还有半分旧日情分?只有……只有……”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烦躁地又一拳捶在桌面上,震得杯盘跳动。
坐在他对面的常遇春,身形同样魁梧,面色却显得更阴沉。他抓起酒碗灌了一口,喉结滚动,闷声道:“废人殉?听着……是好事。那些娘们儿,活生生的埋了,是造孽。上位……陛下能发这慈悲心,俺心里头……是有点舒坦。”他顿了顿,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碗沿,声音更低沉下去,“可这头一开……”
他没说完,但未尽之意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每个人心头。
坐在徐达下首的李文忠,年岁稍轻些,心思也更细。他身体微微前倾,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怕就怕啊,徐大哥,常二哥……”他的目光扫过在座几人的脸,“陛下这第一刀,劈的是殉葬这‘礼’。可这刀……既然出了,尝到了快,尝到了利……”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惧色,“它迟早……要落到别的‘规矩’头上!落到……落到俺们这些‘旧规矩’的头上!”
“俺们头上”西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空气。密室内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了几分。炭火盆里的火光跳跃着,在几张粗犷却写满惊疑和戒备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剧烈晃动的阴影。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庭院里高大的古槐树影被风扯动,疯狂地摇曳着,投射在紧闭的窗棂纸上,扭曲、拉长、变幻不定,如同无数无声嘶吼、张牙舞爪的鬼魅,正窥伺着这间被不安笼罩的密室,潜行于这洪武元年的沉沉暗夜。
***
烛火在厚重的纱罩里摇曳,将书房映照得一片昏黄,也将李善长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摇晃。空气里弥漫着上好的沉水香,丝丝缕缕,却压不住那份从心底深处透出来的凝重。
中书省左丞相府的书房,陈设古雅而厚重。巨大的紫檀书案后,李善长并未像往常那样批阅堆积如山的文书。他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一排乌木打造的祖宗牌位前。
牌位乌沉沉的,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上面镌刻着一个个代表着李氏家族绵延与荣耀的名字。香炉里,三炷线香无声地燃烧着,青烟笔首上升,在接近房梁处才缓缓散开,氤氲出一片肃穆而略带压抑的气息。
李善长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白日里在朝堂上因震惊而失色的脸,此刻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只是那沉稳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举棋不定的煎熬。他背着手,微微佝偻着腰,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最高处那块象征着家族源头的牌位上,眼神复杂,仿佛在无声地叩问,又像是在寻求某种早己逝去的指引。
“礼……乃国之干城……”他嘴唇翕动,声音极低,像在咀嚼着刻入骨髓的信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常,维系上下,如天之有日月,地之有山川……不可倾颓……”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仿佛在重申支撑自己一生信念的基石。然而,这庄重很快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覆盖。他缓缓闭上眼,白日奉天殿上那石破天惊的一幕,那冰冷斩钉的“以杀人论罪”几个字,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意识。
“杀人……论罪……”他重复着这西个字,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带着一种颠覆性的力量,冲击着他心中那座名为“礼法”的巍峨殿堂。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心底深处悄然升起,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就在这死寂的煎熬中,书房外廊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相爷!”门外响起贴身老仆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惶急的声音,“胡惟庸胡大人……深夜求见!说……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关乎今日朝堂诏书!”
李善长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眼底深处,那挣扎不定的迷雾瞬间被一道锐利的光芒刺破,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思虑覆盖。他缓缓转过身,没有立刻回应,目光再次投向那排沉默的祖宗牌位。烛火跳动,将他脸上那瞬间闪过的惊疑、权衡、决断交织的神情映照得晦暗不明。
关乎今日诏书……胡惟庸……
他宽大袍袖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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