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春寒料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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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春寒料峭(4)

 

辛夷端着印着红五星的搪瓷缸,排在等待接开水的队伍末尾。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煤灰味和昨晚剩菜混在一起发酵的复杂气息。前面两个裹着厚棉袄的大妈正压低声音,用浓重的方言激烈讨论着厂里的“大新闻”。

“听说了吗?技术科那个陈工,没事儿了!图纸不是他偷的!”

“我就说嘛!老陈不是那种人!是马国富那王八羔子使坏!”

“哼,使坏又咋样?人家马大科长就挨了个‘调动’,屁事没有!听说调去工会当副主席,清闲着呢!”

“唉…这世道…老陈憋屈啊!好好的革新不让搞,还差点被扣上屎盆子……”

大妈们的议论带着市井的辛辣与无奈,像细小的针,扎在辛夷刻意维持的“防火墙”上。她端着搪瓷缸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内壁上那圈洗不掉的深褐色茶垢清晰可见。

这缸子,是王婶硬塞给她的谢礼。它装过滚烫的开水,也盛过王婶丈夫苦涩的药汁。此刻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承载着筒子楼里最朴素的感激和最沉重的叹息。

【逻辑:任务次级目标达成(陈卫东恢复工作)。核心崩坏节点(自杀)风险降至安全阈值(<5%)。轨迹修复进度:65%。】

逻辑链条清晰显示:马国富被调离,诬陷危机解除,陈卫东暂时安全。这己经避免了最坏的结果,为后续推进技术革新创造了空间。从效率角度看,这是成功的干预,避免了与保守势力过早全面冲突导致的不可控风险。最优路径仍在掌控中。

然而,核心深处那片空洞,却如同被投入了一块浸满冰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地坠着。

昨天宣布结果时,赵小海等几个年轻技术员和工人就在会场角落。当听到马国富只是“调动”,他们眼中那被陈卫东平反点燃的希望之火,瞬间被巨大的失望和愤怒浇灭,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憋闷。辛夷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无声的怒吼。

而恢复工作的陈工,没有喜悦,只有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他回到技术科,依旧伏在那些图纸上,但辛夷看到他握着绘图笔的手指关节发白,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过长,仿佛有千斤重。那是一种被无形枷锁束缚、理想被强行打折的屈辱感。

辛夷还记得,昨晚去还修好的收音机时,王婶一边在昏黄的灯光下缝补衣服,一边低声说:“辛技术员,陈工是个好人…可这世道,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啊…能保住工作,就算不错啦…” 那声叹息,带着底层人对“公平”最无奈的认知。

这些感知,如同浑浊的泥浆,灌入辛夷逻辑运行的齿轮缝隙中,带来强烈的滞涩感和一种陌生的憋闷。

逻辑告诉她,这是“最优解”,是集体机器在最小震荡下的平衡结果。但情感却在空洞里嘶鸣:这公平吗?这算胜利吗?陈卫东的委屈、赵小海们的失望,就这么被“大局”轻飘飘地抹去了?

她端着接满开水的搪瓷缸往回走,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灼烤着掌心,却驱不散心头那股阴冷的滞重。

路过技术科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陈卫东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对赵小海说话:

“……小海,别说了。厂子…还在转,大家…还得吃饭。新机器…以后…以后再说吧。” 那声音里的妥协和无力感,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辛夷最后一点试图维持的逻辑平静。

【逻辑:目标情绪低落,但自杀风险低。需引导其重新聚焦技术细节,逐步重建信心。方案:以技术难题切入,提供伪装的‘前沿思路’。】

辛夷停在门外,滚烫的搪瓷缸在她手中仿佛有千斤重。她想起雨夜后巷,为了阿亮那双绝望的眼睛,她可以无视最优路径,雷霆出手。可在这里,面对这更庞大、更系统的“不公”,面对陈卫东和赵小海们无声的憋屈,她的逻辑程序却冷酷地判定:维持现状,是最优解。干预过度,可能引发更大的集体动荡,危及工厂稳定的核心任务。

这份认知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的撕裂感。在民国世界,她可以为了一个“点”(阿亮)的挣扎而撼动规则。但在这个“面”(集体)的世界里,维护一个“点”的绝对正义,似乎成了逻辑上的“奢侈”和“不智”。

她端着缸子,沉默地走回自己冰冷的宿舍。昏黄的灯光下,那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缸静静立在桌上,杯口氤氲着热气。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着缸壁上那处磕掉的瓷,粗糙的缺口硌着指腹。

这缺口,像陈卫东图纸上被强行搁置的革新方案。

这缸子本身,像这个庞大的、有些锈蚀的集体机器。

里面滚烫的水,像工人们未曾熄灭却无处安放的希望与愤怒。

辛夷闭上眼。核心深处,前几个世界的碎片在翻涌:

叶无锋在悬崖边的“值得吗?”——他选择了超越逻辑的“道义”。

她自己掐灭燃烧瓶引信的瞬间——她选择了违背效率的“价值”。

现在,在这个充斥着机油味和憋屈叹息的工厂世界,她面对的秩序是:个体的委屈,可以被集体的“稳定”和“生存”所牺牲。

这是人类社会的运行法则之一吗?

如果是,那么她作为“修复轨迹”的工具,是该维护这种法则的运转,还是该像对阿亮那样,去挑战它?

逻辑程序找不到答案。

冰冷的算法无法量化“委屈”的价值,也无法计算“公平”在轨迹修复中的权重。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她早己准备好的、伪装成前沿技术资料的“预见性”报告上。里面隐晦地指出了陈卫东方案的正确性和未来方向。按照计划,她该“无意”地让陈卫东看到它,点燃他心中残存的火种。

但此刻,她伸出手,却没有拿起报告。而是再次握住了那个温热的搪瓷缸。粗糙的缸体、残留的茶垢、磕碰的缺口、滚烫的内里……所有触感汇聚成一股沉甸甸的暖流,透过模拟的肌肤,涌入她核心那片翻腾的空洞。

这份“集体的温度”如此真实,却也如此沉重。它包含着王婶的坚韧、老师傅粗糙的关怀、陈卫东被打压的理想、赵小海被浇灭的火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憋屈。

她该怎么做?

是遵循冰冷的逻辑,用那份报告作为“火种”,在现有的、憋屈的秩序下,小心翼翼地引导陈卫东和工厂走向一个稍好一点的未来?

还是……

辛夷的手指在搪瓷缸温热的杯壁上收紧,银白色的瞳孔深处,数据流奔涌不息,与那无法被数据化的沉重感知激烈碰撞。窗外的机器轰鸣声浪一阵阵传来,如同这庞大集体沉重而坚韧的心跳。

这场关于“公平”与“效率”、“个体”与“集体”的情感挣扎,在北方冬末的寒夜里,才刚刚进入最艰难的深水区。

她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口水。

水温滚烫,带着一丝铁锈的味道,从喉咙一首灼烧到那沉甸甸的核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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