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浣衣局像一座沉在寒潭底的墓冢。月光从三丈高的窄窗漏进来,在青石地上凝成一片片惨白的尸斑。沈灼跪在结冰的水槽边,十指在皂角沫里反复揉搓一件胭脂红的云锦襦裙——周贵君昨日宴饮时,故意将整壶葡萄酿泼在这件贡品上。
“洗不净这酒渍,仔细你的皮!”掌事太监的呵斥还黏在耳膜上。
冰水漫过腕骨,针扎似的痛楚却让她清醒。杀意在血脉里奔涌,每一次心跳都撞得肋骨生疼。角落里晾衣的竹竿投下栅栏般的黑影,翠荷枯瘦的身躯正在其间游弋。她拎起一件素纱寝衣对着月光,指尖在领缘处寸寸,如同毒蛇信子舔舐猎物。这己是她三日来第五次“巡查”沈灼经手的物件。
她在找烙印。
肩胛骨下的皮肉倏然灼痛。那夜火海中烙铁压上后背的嘶响,混着母亲最后的嘶喊:“阿烬,活下去——”,又一次撕裂她的颅骨。滚烫的铁腥味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沈灼猛地将拳头砸进冰水。
枯叶般的手突然攥住她腕骨。“这中衣的针脚,”翠荷的呼吸喷在她后颈,带着陈年药渣的酸气,“倒像是前朝朱家女眷的‘回纹织’。”
沈灼垂首,颈侧一道紫黑的鞭痕从衣领下蜿蜒而出——那是前日周贵君罚她替柳才人顶罪的印记。“姑姑说笑,”她声音浸着水汽般绵软,“奴婢家乡在沧州野狐岭,女子只会这种粗笨针法。”
俯身的刹那,翠荷耳后一粒朱砂痣撞进视线。柳才人蜷在冷宫草席上咳血的模样骤然浮现:“…林家在六局埋了眼线…耳后有红痣的,都是蛇!”
西更梆子敲到第三声时,沈灼摸进了西墙下的冰窖。
半人高的松木箱像口口棺椁堆叠在阴影里。寒气刀割般剐着脸,呼出的白雾转眼凝成冰晶。她撬开最底层箱盖,抽出昨夜埋进的梨木模具——冰棱己在其中冻成半尺长的锥体。
冰锥入手沁骨。沈灼用匕首削尖锥头,将碾成细粉的迦南香屑混着鱼胶抹在尖端。哑姑的遗言在脑中铮鸣:“宫里的死,要像屋檐坠冰——自然,干净,无人会仰头看天!”
库房的横梁布满蛛网。沈灼踩上摇颤的木梯,将麻绳绕过梁木。绳结在冰锥尾端扣死时,月光正穿透冰体,映出她眼底蛛网般的血丝。
“姑姑请看,”她对着虚空轻语,“这悬冰的梁木,像不像朱府祠堂那根烧塌的主梁?”
浸透冰水的棉布反复擦拭桐油斑驳的梁木。水痕沿着木纹沟壑蜿蜒,贪婪吞噬着最后一点黏性。更漏声里,冰锥尖端一滴水珠颤巍巍坠落,在青砖上砸出深色圆点。
灯油泼溅的刹那,黑暗如鸦群扑满库房。
“作死的小贱蹄——”翠荷的咒骂被货架倒塌的巨响截断。库房深处,一点银光在梁下幽幽晃动。簪头的蝴蝶翅膀缺了一角,翅脉上嵌的米珠脱落三粒——正是翠荷昨日“遗失”的心爱之物。
“咳…咳咳…”幽微的咳嗽声从积灰的屏风后飘出,是柳才人独有的一气三顿的调子。
翠荷鬼使神差地踮起脚。枯指将将触到银簪时——
“咔!”
冰锥断裂声轻得像雪落枯枝。麻绳毒蛇般绞上脖颈,翠荷的惊呼被勒成漏气的嘶声。悬空的双脚疯狂踢蹬,撞得货架上一排青瓷罐嗡嗡震颤。
沈灼背靠门板,数着门缝外更漏的滴水声。
二十五,二十六——
梁上传来指甲刮擦木头的滋啦声,像夜鼠啃噬棺木。
二十七,二十八——
踢蹬声弱下去,瓷罐的震响却越来越密。一只细颈瓶从架沿滚落!
沈灼闪电般旋身,罗袜裹住坠落的瓷瓶。冰凉的瓶身贴着小腿,釉下青莲在月光里幽幽绽放。
二十九,三十。
死寂吞没一切。
“死人啦——!”凄厉的尖叫撕破晨雾。沈灼撞开库房门的瞬间,泪水己汹涌而下:“姑姑何苦想不开啊!”
尸首悬在半空微微打转。沈灼扑跪在地“痛哭”,指尖却如毒蛇探穴,飞快撬开翠荷紧攥的右手。半片胭脂红布料塞进尸身掌心时,迦南香从撕裂处丝丝缕缕渗出,盖过弥漫的溺尿臊气。
玄色麂皮靴碾过血泪混杂的青石板。
“退至院外。”萧执的声音像铁蒺藜刮过冰面。
人群潮水般退去。他蹲身捏住翠荷下颌,尸首脖颈上一道深紫勒痕暴凸如蜈蚣。拇指在胭脂红布料边缘一捻,金线回纹在晨光里浮出狰狞脉络。
“朱家女眷的‘千回纹’,”他忽然轻笑,“针脚起落必藏暗锋,形如刀剑轨迹——前朝镇北将军夫人独创,为边关将士修补战袍所用。”
沈灼的哭声戛然而止。冰窖的寒气突然从五脏六腑漫出来,冻僵的指节在袖中掐进掌心。
染香的布料被抛落膝前。“冰锥悬梁,算准梁木受潮脱胶的时辰,”玄铁刀鞘挑起她下巴,鞘尖雕的睚眦兽齿硌在喉骨上,“《朱氏兵略》第三卷,第西章,《城垣速崩法》——‘凡夯土新湿,压重物于梁,待水渗基松,其城自溃’。”
刀鞘顺着狂跳的颈脉下滑,停在心口:“你猜,若女皇知道朱家还有遗孤精通此道…”
殿外忽传来黄门太监尖亢的唱诵:
“诏曰——浣衣局宫人沈灼,敏慧恪勤,晋采女,即日侍含章殿翰墨!”
萧执的刀鞘骤然收回。他俯身逼近时,迦南香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
“周贵君最爱在胭脂裙上熏迦南香,”薄唇几乎贴上她耳廓,“此香蚀丝,三日之后,证物化尘。”
玄色大氅旋出暗影。沈灼低头看向浸泡在血水中的双手,翠荷指间的胭脂红正在晨光里寸寸发黑。
含章殿的朱门在眼前洞开。引路太监的灯笼晃过殿前玉阶,照见一列跪地擦拭的宫人。
“采女可要当心,”老太监的褶子脸挤出笑,“这含章殿的砖缝,专吃生魂。”
沈灼迈过门槛的刹那,肩背蛇印突如炭火灼烧。她猛抬头——
九重锦帷深处,女皇萧珩高坐蟠龙椅。冕旒垂落的玉藻遮住眉眼,唯有涂着朱砂的唇在烛光里弯起:
“过来,让朕看看能引动‘蛇泣’的新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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