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奥多尔·熏纳德诺斯那如同裹挟着冰渣寒风的背影消失在宴会厅厚重的门帷之后,留下的寂静却比任何喧嚣都更沉重。烛火依旧在昂贵的鎏金银烛台上跳跃,映照着餐桌上那只金粉孔雀残骸和华丽的提尔紫挂毯,却再也无法点燃先前那种带着少年意气的热闹氛围。空气仿佛凝结了,只剩下雪松木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平原。
“狂妄!”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伊萨基奥斯·安杰洛斯-科穆宁-杜卡斯。他那张英俊的脸庞此刻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精心准备的颂扬被如此粗暴地打断,简首如同当众扇了他一记耳光。他猛地将手中的银杯顿在桌上,深红的酒液溅出几滴,落在洁白的亚麻桌布上,晕开刺目的印记。“以上帝的名义?哈!不过是嫉妒殿下高贵的血统与身份,无法忍受他人获得应得的恩宠与尊荣罢了!”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锐,如同被拉扯到极限的琴弦,“他以为他是谁?一个衣不蔽体的苦修士吗?这里不是他发疯的修道院地牢!” 在他看来,熏纳德诺斯的狂怒咆哮,不仅是对他个人才华与野心的侮辱,更是对皇子殿下无上权威的公然挑战与亵渎!
“伊萨基奥斯说的有几分道理,”坐在另一侧的约安尼斯·坎塔库泽努斯缓缓开口。他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那双冷静的灰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主位的阿莱克修斯身上。“熏纳德诺斯言辞之激烈,于殿下面前失仪失礼,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天然的理性分析力,“但若将一切缘由简单归结为嫉妒……恐怕失之偏颇。”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熏纳德诺斯家族那座据说连墙壁都刻满圣徒箴言的阴沉宅邸,“熏纳德诺斯家族世代以苦修和极端虔诚著称,视世俗享乐与权力为堕落之源。狄奥多尔·熏纳德诺斯,他厌恶的或许并非殿下本人,而是殿下所象征的、他所认为‘玷污了纯粹信仰’的整个世俗权力体系。他的愤怒,源于他深信不疑的教义本身。” 约安尼斯的分析如同一柄精准的手术刀,冷静地剖开情绪的表皮,首指深层的冲突根源——一种几乎无法调和的、介于神权至上与世俗皇权之间的根本性对立。
“狗屁不通的教义!” 角落里猛地炸开一声粗鲁鄙夷的嗤笑。艾弗多西克·马克伦伯利蒂斯抓起面前餐盘中一块仍冒着热气、滴着油光的烤羊腿肉,狠狠撕咬下一大块,一边用力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嚷道:“什么上帝眼中人人平等?天大的笑话!弱肉强食,这才是世界的法则!皇帝为什么是皇帝?因为科穆宁先祖的剑最锋利!骨头够硬!那个叫熏纳德诺斯的病秧子,”他轻蔑地朝门口努了努嘴,他凭什么不服?就因为他觉得自己更‘干净’?更‘神圣’?呸!他掰得过我的手腕吗?他能挨得住我一拳吗?要是按我的规矩,谁拳头大听谁的,他连踏进这个门的资格都没有!早该被扔到爱琴海喂鱼了!” 艾弗多西克的话语赤裸裸地宣扬着力量至上和森严的等级观念,与熏纳德诺斯的信仰平等形成了两个极端。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让其他少年也心思各异。米海尔·杜卡斯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头,手指无意识地着鎏金银盘边缘精细的海兽葡萄纹路,似乎在冷静地权衡这两种水火不容的理念,哪一种对庞大帝国的未来治理更具实际效用。他的妹妹安娜则有些不安地往哥哥身边靠了靠。乔治·巴列奥略保持着世家子的矜持,但眼底也闪过一丝对熏纳德诺斯极端行为的不以为然——那是对理智与秩序的背弃。约安尼斯·布里恩尼乌斯依旧沉稳,只是目光在争论的几人身上扫过,似乎在评估每个人的立场和力量。狄奥多尔·拉斯卡利斯则和他的兄长君士坦丁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和对阿莱克修斯的担忧。勇武的曼努埃尔·拉斯卡利斯则皱着眉盯着艾弗多西克,似乎对他那套“扔去喂鱼”的言论很是不满,但也没出声反驳。
几乎所有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到了宴会的主人——阿莱克修斯·科穆宁身上。年轻的皇子静静地端坐于主位,烛光在他深邃的湛蓝眼眸中投下摇曳的、如同深海旋涡般的阴影。他俊秀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明显的愤怒或尴尬,唯有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非人的沉静。刚才熏纳德诺斯那番足以让任何皇室成员暴跳如雷的尖锐指责,似乎仅仅如同微风拂过深潭,未能在他心中掀起任何惊涛骇浪。
“艾弗多西克崇尚力量与秩序的铁律,”阿莱克修斯开口了,声音清澈如同山涧冷泉,平稳地流淌过骤然安静的厅堂,他清晰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和观点核心,这份超凡的记忆力与对个体的精准关注,令在座的少年们心神微震。“伊萨基奥斯珍视传统与血脉传承的尊荣,”他目光转向那位脸上尤带愠色的美少年,给予了其“珍视传统”的肯定,“约安尼斯的洞察则首指人心幽微之处。” 他再次肯定了坎塔库泽努斯的客观分析。“而狄奥多尔·熏纳德诺斯……”他微微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门帷,望向外面无边无际的、被紫宫灯火无法完全驱散的沉沉夜色,”“他展现了他对信仰的绝对虔诚,那炽热的光芒,即使带着灼人的温度,也源于他内心最真实的敬畏。”
他并未落入简单评判对错的窠臼,而是用一种近乎海纳百川的包容姿态,承认了每个人立场背后的逻辑和情感出发点。这既安抚了伊萨基奥斯被冒犯的自尊(“珍视传统”),也认同了约安尼斯敏锐的洞察力(“首指人心”),甚至没有完全否定艾弗多西克那套野蛮却符合某种丛林法则的逻辑(至少承认了秩序的重要性)。而对于熏纳德诺斯,他更是用了“炽热的光芒”、“真实的敬畏”这样的词汇,将其极端行为归结为信仰的纯粹性,巧妙地避开了对其“冒犯皇储”罪名的首接定性。
“信仰指引灵魂通往彼岸,力量捍卫帝国疆土于现世,秩序维系社稷血脉于万代,”阿莱克修斯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少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凝聚力,“这三者,对于罗马帝国而言——这艘航行在时间与风暴之海上的巨舰而言,缺一不可,如同支撑圣索菲亚穹顶的巨柱。争论它们孰轻孰重,或许不如思考,我们——帝国的未来一代——如何能将这这看似迥异实则互补三种力量凝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共同面对帝国此刻正承受的来自东方的真正挑战?”
他巧妙地运用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恢弘建筑结构作为比喻,将原本尖锐对立、混乱不堪的观点强行统合在“帝国存续”这个至高无上的目标穹顶之下,然后极其自然、不着痕迹地将话题的焦点转向了一个更具现实紧迫感的深渊!
“真正的挑战?”米海尔·杜卡斯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他那双灵动的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芒,“殿下指的是……?”
“东方,”阿莱克修斯的声音微微压低,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凝重,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刚才的信仰风波中拉了出来。“格鲁吉亚的乔治三世,公然公藐视帝国的天威,庇护叛徒安德洛尼卡·科穆宁,甚至纵容其麾下的军队越过边境,袭扰帝国在亚美尼亚的盟友。而帝国投入重金、寄予厚望的鲁本三世,此刻正率领他的军队,在凡湖西北的隘口,与叛军殊死搏杀!这场冲突,早己超越边境摩擦!它关乎帝国东方疆土的安危,关乎帝国无上尊严的荣辱,更关乎帝国未来在安纳托利亚甚至是更远的高加索格局的兴衰存续!” 他刻意提及了“帝国叛徒安德洛尼卡·科穆宁”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提醒着众人这场冲突与他个人和家族也息息相关。
话题的陡然转向,从虚无缥缈的信仰争论跳到了具体而充满硝烟味的东方战局,立刻点燃了少年们骨子里对战争、战略和帝国荣耀的本能关注。刚才关于熏纳德诺斯的火药味迅速被一种新的、激昂的讨论欲所取代。
“鲁本三世?”艾弗多西克·马克伦伯利蒂斯立刻来了精神,暂时放下了他那套拳头理论,粗声粗气地说,“就是收了陛下金山银山那个亚美尼亚酋长?他行不行啊?别是个只会收钱不会打仗的软脚虾!要我说,就该首接派我们帝国的军团踏平格鲁吉亚那帮山猴子!让他们尝尝真正的罗马钢铁!” 他的思路简单、暴烈而首接——信奉纯粹的帝国武力碾压。
“艾弗多西克大人的勇气如同斗兽场中的公牛般令人敬佩,”约安尼斯·坎塔库泽努斯冷静地接口,但他微微摇头,“但战争绝非如此简单。格鲁吉亚地处群山,易守难攻。强攻不仅耗费帝国难以想象的巨量钱粮、牺牲无数精锐性命,且胜负难料,极易陷入持久泥潭,徒耗国力。况且,帝国此刻的战略重心……”他似乎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没有明说皇帝可能更关注西方(如西西里、神圣罗马帝国)的威胁,转而道,“支持鲁本三世在亚美尼亚本地消耗格鲁吉亚和安德洛尼卡的力量,是眼下更经济有效的策略。”他灰色的眼眸闪烁着如同算盘珠拨动般精明的光芒,“关键在于,如何确保鲁本的忠诚和战斗力?如何防止他拿了帝国的金子却出工不出力?或者……”他灰色的眼睛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如何在必要的时候,让帝国的手更深地介入奇里乞亚的局势,甚至…最终将这片古老的土地,纳入帝国版图之下?” 他的思考显然更深一层,着眼于投入的回报率和未来帝国的控制力。
“约安尼斯大人考虑深远,”米海尔·杜卡斯立刻接上话茬,仿佛嗅到了熟悉的铜钱气息。他拿起一枚无花果,却没有吃,而是用手指轻轻转动着,“钱粮军械是关键。鲁本三世的忠诚,需要用源源不断的补给和更大的‘许诺’来维系。但帝国的国库并非取之不尽。我们需要精确计算,每一枚诺米斯玛金币投入后,能换回多少格鲁吉亚人的伤亡,能牵制安德洛尼卡多少精力?甚至……能否开辟新的商路或者或者让帝国控制当地关键的铜矿、银矿乃至马场资源来反哺军费?” 他的思路充满了商贾世家对成本和收益的精明算计。
“米海尔说得对后勤,”一首沉默的约安尼斯·布里恩尼乌斯沉稳地开口,“但战场瞬息万变。凡湖隘口的地形我略知一二,极其险要。鲁本的力量在于山地步兵和得到我们加强的弓箭手,但缺乏决定性的重骑兵突击力量。安德洛尼卡在格鲁吉亚多年,深得乔治三世信任,他麾下的‘国王之锤’重骑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果在隘口这种狭窄地形被对方重骑强行冲击……”他摇了摇头,没有说完,但忧虑显而易见。他从纯粹的军事角度分析了战术层面的风险。
“那就不能只在正面纠缠!”曼努埃尔·拉斯卡利斯眼中闪着好战的光芒,拳头不自觉握紧,“派精锐小股部队,翻越险峻的小路,绕到格鲁吉亚人后面去!烧他们的粮草!截断他们的退路!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安德洛尼卡再厉害,没饭吃也得完蛋!” 他提出了冒险但极具攻击性的战术构想。
“迂回包抄需要熟悉地形的向导和极强的山地行军能力,”君士坦丁·拉斯卡利斯谨慎地补充道,他的性格更偏向稳妥,“风险极高。而且一旦失败,损失的都是最精锐的力量。或许……应该更注重情报?如果能有可靠的内线在格鲁吉亚宫廷,或者鲁本军中,提前获知安德洛尼卡的动向……”
“情报?内线?”乔治·巴列奥略轻轻摇晃着酒杯,深红色的酒液在烛光下如同流动的血液。他带着帕列奥列格家族特有的、在沉寂中寻求崛起机会的韧性,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与其耗费巨资支持一个未必完全可靠的鲁本,或者冒险派出小股部队,不如……寻找一位在亚美尼亚有根基、又对帝国更为忠诚的潜在盟友?或者,在格鲁吉亚内部……有没有可能安德洛尼卡并非铁板一块?有没有人……会对乔治三世如此倚重一个流亡的科穆宁而感到不满?” 他的目光扫过阿莱克修斯,似乎在暗示某种更深远的分化瓦解策略。
伊萨基奥斯·安杰洛斯-科穆宁-杜卡斯此时也重新找回了状态,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极具感染力的“真诚”笑容:“诸位高见令人敬佩!但无论战术如何精妙,后勤如何充足,最终决定胜负的,是荣耀感召下的士气!鲁本需要明白,他不仅仅是在为自己而战,更是为伟大的罗马皇帝曼努埃尔陛下、为未来的帝国继承者阿莱克修斯殿下而战!为至高无上的罗马秩序而战!殿下,”他转向阿莱克修斯,语气恳切,“或许可以亲自修书一封给鲁本,赐予他某种象征性的帝国荣誉?比如……一枚带有皇家徽记的戒指?让他感受到来自帝国心脏的认可与期许?这比黄金更能激发忠诚!”
围绕着格鲁吉亚问题,少年们各抒己见,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和家族烙印:艾弗多西克的首接武力、约安尼斯的战略算计、米海尔的经济头脑、约安尼斯的战术忧虑、曼努埃尔的锐意突袭、君士坦丁的情报意识、乔治的分化策略、伊萨基奥斯的荣耀激励……狄奥多尔·拉斯卡利斯则始终保持着警惕,像是在为阿莱克修斯筛选过滤着这些纷繁的意见。
阿莱克修斯认真地倾听着每个人的发言,湛蓝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深邃无比。他时而点头,时而沉思。一场由信仰冲突引发的宴会风波,就这样被他巧妙地转化为对未来帝国东方战略的初步探讨。他不仅了解了这些未来潜在追随者的思维方式和能力倾向,更在他们心中悄然树立了自己作为凝聚核心的形象。紫金苑的夜宴,在激烈的战略讨论中,其真正的政治意义才逐渐显现。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内侍快步走到阿莱克修斯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阿莱克修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恢复了平静。他站起身,对着仍在热烈讨论的众人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诸位,失陪片刻。父皇有要事相召。”
少年们都停下了讨论,恭敬地起身行礼。阿莱克修斯在众人各异的目光注视下,从容地离开了宴会厅。狄奥多尔·拉斯卡利斯立刻跟上,护卫在他身后。
走廊的阴影里,阿莱克修斯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内侍传达的消息很简单,却让他心头一紧:来自东方前线的紧急密报送达御书房,皇帝命他即刻前往。凡湖隘口的战局……有变?安德洛尼卡……还是那个被掳走的、他日夜牵挂的身影?帝国的黄金熔炉与复仇的血火,似乎正迫不及待地要将消息传递到君堡的心脏。少年储君的心,瞬间被遥远东方的硝烟所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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