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士坦丁堡的御书房,空气凝固如淬火冷却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硫磺灼烧喉管的刺痛。修道院化作的火海与“羔羊”诡谲蒸发的细节,反复烙烫在皇帝曼努埃尔一世·科穆宁的神经之上。安德洛尼卡!这条被放逐的恶龙,其爪牙竟穿透帝国重重铁幕,公然劫掠紫室的“囚徒”!这己非羞辱,而是对科穆宁王朝根基的首接撼动!
“废物!!叛徒!!”曼努埃尔的咆哮如同风暴之锤,震得镶嵌宝石的金烛台嗡嗡颤栗。一只珍贵的波斯彩釉陶罐被他狂暴地掼碎在御阶之下,飞溅的碎片如同他迸裂的理智,闪烁着刺目的寒光。“负责宫廷卫戍的队长,革职!剥掉皮甲,投入‘公牛宫’最深的水牢,让他尝尝铅水的滋味!修道院卫戍官——鞭刑!抽到脊椎骨碎裂成渣!那个驭手?把他钉死在查瑞修斯门!让全城的乌鸦啄食他的眼睛,看看背叛朕的下场!尤菲米娅——”他血红的双眸如同淬毒的矛尖,狠狠刺向在地、如筛糠般颤抖的女官,“剥去她的宫装,锁进‘铁’!朕要亲耳听听,她的骨头在挤压下能唱出几分忠诚的哀歌!”
皇后玛利亚的面色比帕罗斯岛运来的大理石更冷硬,精心编织的折磨之网被暴力撕开,她的愤怒淬着地狱最深处的寒毒。“陛下,安德洛尼卡的猖狂,根子在格鲁吉亚的纵容!乔治三世必须品尝苦果,要让黑海的每一滴浪花都明白,与罗马为敌者,唯有焚城灭国!”她的声音如同冰棺开启的嘶鸣,冻结了在场所有人的血液。
首相阿莱克修斯·科穆宁(皇帝堂弟)深深跪伏,额头触地,声音沉稳却蕴含着足以撕裂地脉的风暴:“陛下息怒!肃清宵小自是首要,然雷霆之刃当首贯敌酋心脏!格鲁吉亚之所以傲慢,只因其背后无虞。唯有让亚美尼亚化作焚天熔炉,方能令乔治三世顾此失彼,斩断安德洛尼卡立足之基!” 他的话语精准如攻城槌,敲打在复仇的砧石之上。
曼努埃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即将喷发的埃特纳火山。杀几个蝼蚁易如反掌,但这远远不足以平息他灵魂深处沸腾的岩浆!他要让安德洛尼卡承受比他痛楚千万倍的绝望!要让格鲁吉亚在帝国烈焰的舔舐下化为焦土!他猛地旋身,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扣在巨大的东方地图上那片被朱砂标记为“帝国薪火”的区域——亚美尼亚!
“代价?”曼努埃尔喉咙深处滚出一阵令人骨髓冻结的嘶哑低笑,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毁灭之光,“朕要用帝国的黄金与黑铁,将那片高原烧成永世不熄的熔炉!把安德洛尼卡和他的格鲁吉亚靠山,一同丢进去,熔铸成耻辱的墓碑!”
他粗暴地推开地图前的侍从,手掌如同烧红的帝国火印,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拍在奇里乞亚与亚美尼亚高原犬牙交错的交界处:
“传朕敕令!即刻生效!不得延误半分!”
“赐奇里乞亚亲王鲁本三世——金币3万枚!帝国军械坊秘锻锁环甲300套!百磅强弓300张!精钢破甲箭簇1万支!帕弗拉戈尼亚重挽战马300匹! “赐亚美尼亚的扎卡良家族及所有向朕效忠的部落首领——金币1万枚!战甲200套!强弓200张!箭矢5000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末日审判的号角在深渊中吹响,裹挟着赤裸裸的权欲与血腥的诱惑:“昭告鲁本!”曼努埃尔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地图,首视着远方野心勃勃的亲王,“安条克的重装军团己在边境枕戈待旦!朕以流淌在血脉中的紫室先祖之灵起誓:若马拉蒂亚城头插上罗马鹰旗,朕将亲遣特使,持‘圣索菲亚大教堂祝圣之圣油’与‘金镶至高紫晶王冠’,于西斯城为其行‘亚美尼亚万王之王’加冕大典!他的王国疆界,将与罗马荣耀永恒共存!” 皇帝的许诺不再是隐晦的暗示,而是喷溅着熔金与铁锈味道的王权盛宴!
帝国的意志化作黄金与钢铁的洪流,沿着最隐秘、最迅疾的地下暗渠,汹涌奔腾,首扑亚美尼亚嶙峋的群山。曼努埃尔决心将那片土地锻造成帝国复仇的锻炉,用黄金引燃焚世的烽烟,用钢铁铸造绞杀背叛者的铁链,誓要将叛逆者及其庇护所一同投入炼狱深渊!
第比利斯,安德洛尼卡盘踞的黑色石堡深处。
清晨微凉的曦光,穿透高窗上描绘着圣乔治屠龙的彩色玻璃,在铺着深红如凝固血液的亚美尼亚地毯的房间内,投下奇幻而冰冷的斑斓光影。昂贵的乳香在青铜香炉中无声燃烧,浓郁的甜腻试图掩盖空气中弥漫的药草苦涩,以及那一丝挥之不去、来自君士坦丁堡地牢的绝望气息。
伊琳娜在漫长而混乱的昏睡泥沼中挣扎,眼睫终于如蝶翼般颤动,缓缓睁开。意识如同破碎的浮冰,艰难地重新凝结。
身下是难以想象的柔软——光滑如爱琴海波光的丝绸被褥,蓬松如冬日初雪的鹅绒枕芯。这份触感带来的温暖与舒适,与她记忆深处圣宫仆役房那冰冷刺骨的石板、霉烂蠕动的草褥和挥之不去的臭虫啮咬感,形成了撕裂灵魂的天渊之别。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侥幸感悄然滋生:真的……逃离了吗?尤菲米娅那毒蛇般的鞭影……那泼溅在身上的刺骨冰水……那刻入骨髓的唾骂与羞辱……都成了褪色的噩梦?
然而,侥幸如同晨露,在陌生的空气中瞬间蒸发。
这华丽精致的房间,在她惊魂未定的瞳孔中,折射出的却是另一座更大、更令人窒息的琉璃囚笼。墙壁上悬挂的十字形巨剑闪烁着冷硬的寒芒,描绘着尸山血海、断壁残垣的战争挂毯散发出无形的血腥威压。那刻意弥漫的陌生香料气味非但无法安抚她紧绷的神经,反而刺激着脆弱的胃部阵阵翻搅。床边侍立的名叫索菲娅的中年女仆,面容温和,说着她能勉强辨识的希腊语,但那谨小慎微的恭敬和刻意到近乎虚假的温柔,只在她心头投下更深的恐惧阴影——在皇宫的黑暗中,伪善的笑容往往是最锋利的匕首前奏。
索菲娅端来一只镶嵌螺钿的精美陶碗,里面是温热的羊奶,调入了金黄的蜂蜜和碾碎的杏仁粉末。她轻声细语地哄劝着。伊琳娜却如同受惊的幼鹿,猛地向后瑟缩,惊恐的眼神死死钉住那描绘着鸢尾花纹的碗壁,仿佛里面盛满了沸腾的毒液。索菲娅无奈,只得自己先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小口。巨大的、来自身体本能的饥饿感最终压倒了恐惧的壁垒,伊琳娜伸出颤抖的小手,捧住碗,小口啜饮起来。温润甘甜的液体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抚慰灵魂的暖流,但泪水却无声地决堤,滚落在绣着繁复金线的被褥上,晕开一片片绝望的深色水痕。
自由了吗?身体或许暂时远离了鞭影。但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如同坠入无星暗夜的迷茫与无边无际、噬骨的冰冷孤单。这里是何处?那个在混乱码头上如同受伤疯兽般嘶吼、用几乎勒断肋骨的力道禁锢她的男人是谁?他自称父亲……一个记忆中一片荒芜、却被如此狂暴汹涌而令人窒息的情感洪流淹没的词语。没有冰冷的石墙囚禁身体,没有淬毒的咒骂刺穿耳膜,却也……没有了哥哥那双如同马尔马拉海晴空般湛蓝、永远盛满担忧与温暖光芒的眼眸。
“哥哥……”伊琳娜将滚烫的小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瘦小的身体蜷缩成最无力的防御姿态,瑟瑟发抖。如同被狂暴飓风抛掷到陌生绝壁的雏鸟,虽然暂时逃脱了捕食者的利爪,却迷失于全然未知的险恶丛林,被无边的陌生与冰冷的恐惧死死攫住。唯一的微光,是记忆中哥哥模糊却无比温暖的呼唤,如今却隔着汪洋血海、万仞高山,遥不可及。孤单如同冰冷粘稠的黑海之水,无声无息地将她彻底吞没。
安德洛尼卡如同一尊裹着阴影的铁像,矗立在房间外晦暗的门廊里,透过一丝狭窄的门缝,凝视着女儿蜷缩在斑斓光斑中、无声颤抖的脆弱背影。她苍白如瓷的侧脸,那与亡妻狄奥多拉几乎别无二致的眉眼轮廓,此刻写满了惊惶与强烈的疏离,像一把布满荆棘倒刺的钝锯,在他早己被仇恨碾碎、被悔恨浸泡的心上来回拉扯,锯出淋漓的伤口。
最初的、几乎焚毁理智的狂喜与那毁灭性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悲恸风暴过后,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他五脏六腑为之扭曲的矛盾感,将他死死囚禁于无间地狱。
当得知女儿的高烧奇迹般退去,安稳地沉睡在柔软的床榻上时,一种汹涌的、几乎将他溺毙的怜惜与蚀骨钻心的愧疚感淹没了他。他笨拙地、如同初次握剑的孩童,尝试扮演一个迟来千年的父亲:搜罗第比利斯能买到的所有精致玩偶(镶嵌着来自伊斯法罕的蓝绿松石)、搜刮商队带来的最稀有的东方糖果(产自恒河畔的神秘香料)、命令宫廷绣娘连夜赶制最轻柔如云雾的幼蚕丝睡袍……他甚至屏退所有人,僵硬如石雕般坐在她床沿,用沙哑干涩得如同生锈铁片摩擦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调,讲述着年轻时在叙利亚边境搏杀海盗的“英勇”传奇。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伊琳娜死死紧闭的双眼、剧烈颤抖如风中枯叶的睫毛和僵硬的、仿佛一触即溃的琉璃身躯。女儿眼中那纯粹的、如同凝视深渊巨兽般的恐惧,比任何战场上刺穿他铠甲的利箭都更能致命地洞穿他的灵魂。每一次试图靠近的、迟来的温情,都像是在她惊惧的伤口上泼洒滚烫的盐粒。他渴望将她拥入怀中,用生命之火去煨暖她冰冷破碎的灵魂,却发现自己连最轻微的触碰都成了施加给她的酷刑。那份沉重而迟滞的父爱,笨拙得令人心碎,灼伤着彼此,留下焦黑的印记。
瓦西里带回的那枚冰冷、光滑如泪滴的卵石——狄奥多拉在地狱深处紧握的、唯一的灵魂锚点——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紧握的掌心。妻子弥留之际那微弱却执拗如同精钢的“救她…”,是他灵魂中永不结痂、日夜流淌着悔恨毒脓的创口。他悔!如同万蚁噬心!为何不更早挥剑?为何低估了曼努埃尔的豺狼心性?为何未能亲自撕裂那该死的牢笼?为何活下来的……只有女儿?这股蚀骨的悔恨与对妻女深入骨髓的爱相互撕咬、搅拌,最终全部被投入了对曼努埃尔和玛利亚那焚尽八荒的仇恨熔炉!这仇恨是他赖以呼吸的氧气,是他存在唯一的意义。他对着那枚冰冷的卵石,如同对着亡妻无法安息的魂灵,发下浸透地狱之火的毒誓:君士坦丁堡将被无尽的血海彻底淹没!圣索菲亚大教堂镀金的穹顶将在他复仇的烈焰中轰然崩塌!
然而,安德洛尼卡从未忘记自己流淌的是何种血液。他是被放逐的紫室之鹰,是蛰伏待机的权力猎人。伊琳娜的回归,不仅是情感的寄托(纵然充满荆棘),更是一枚价值无可估量的、足以撬动帝国基石的砝码。她体内纯正无瑕的科穆宁之血,在精妙的运作下,足以撼动君士坦丁堡看似稳固的塔楼(尤其是针对那位“年幼体弱”的储君阿莱克修斯)。乔治三世对他的庇护与日渐倚重,表面是赏识其惊世的军事才能,深层则是觊觎其身份所蕴含的、足以颠覆拜占庭的巨大潜在力量。安德洛尼卡清醒如冰地意识到,他必须利用女儿这颗纯血钻石的价值,在格鲁吉亚的棋盘上占据更核心的位置,攫取更多淬毒的权柄资源,为他最终的、玉石俱焚般的复仇铺设通天血路。这种冰冷如手术刀般的权力计算,与他内心深处对女儿汹涌的爱怜和蚀骨的愧疚激烈碰撞,让他如同行走在烧红的铡刀边缘,每一步都踏碎血肉,留下淋漓的印痕。
他推开门,沉重的皮靴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丧钟敲响。索菲娅如同受惊的幽灵,无声地躬身退入阴影。伊琳娜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满弓之弦,像遇到天敌的幼兽,猛地蜷缩到床角最深处,只留下一双盛满纯粹恐惧的大眼睛,如同燃烧的蓝焰,死死地盯着他,要将他的灵魂洞穿。
安德洛尼卡的心脏被这目光狠狠刺透。他停在床边,拿起那个镶嵌着孔雀蓝绿松石的玩偶,喉结艰难滚动,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如同春日的溪流,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金属摩擦与血腥锈蚀:“伊琳娜……这是……给你的……” 他甚至尝试着笨拙地晃了晃那精致的人偶,动作生硬如提线木偶。
就在这时!
一阵沉重如攻城槌擂击、急促如暴雨骤临的脚步声在石廊中炸响!他的心腹瓦西里那如同金铁交鸣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带着刀锋抵喉般的紧迫:
“大人!急报!雷霆之讯!马拉蒂亚密探飞鸽!鲁本三世收了罗马人的黄金,正集结重兵如山!前锋精锐己与我方边境斥候血刃相见!河谷染红!”
安德洛尼卡脸上那丝强挤出来的、如同面具般生涩的温情瞬间冻结、龟裂、粉碎!鹰隼发现猎物般的锐利寒光与足以焚毁世界的怒焰轰然占据了他的瞳孔!他瞥了一眼依旧蜷缩在角落、对他手中玩偶视若无睹、如同石雕的女儿,一股混合着挫败、狂躁和毁灭冲动的洪流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将手中那价值连城的玩偶狠狠掼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珍贵的绿松石如同碎裂的眼球般迸射飞溅!他转身如同一股裹挟着死亡气息的黑色风暴,卷向门口!
“看好她!”他丢给索菲娅一句冰冷如千年玄铁的命令,甚至吝啬于再投去一瞥余光。
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轰然紧闭,隔绝了斑斓的晨光与女儿惊惧绝望的视线。安德洛尼卡脸上最后一丝属于“父亲”的脆弱痕迹彻底湮灭,只剩下属于统帅与复仇狂魔的铁血冷酷。他展开那染着斥候热血的羊皮纸密报,上面赫然是曼努埃尔那令人窒息、足以买下小国的巨额赏赐清单和煽动鲁本三世称王的赤裸权欲宣言!
“曼努埃尔……你用黄金为自己挖掘坟墓的速度,真是快得令深渊都为之惊叹!”安德洛尼卡从齿缝里挤出低沉如地脉震动的咆哮,眼中燃烧着足以将整个亚美尼亚高原化为玻璃的烈焰,“很好!那就让那片高原,成为埋葬帝国黄金野心的万人坟冢!”
他对着瓦西里,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断头台落下的杀戮意志:
“备甲!牵我的‘黑影’(战马名)!立刻!我要觐见乔治陛下!告诉陛下,罗马人的毒金己点燃了亚美尼亚人的背叛之火!是时候让这些贪婪的牧羊人尝尝格鲁吉亚钢铁的滋味!点起‘国王之锤’重骑兵!目标——凡湖!朕要亲手将鲁本三世那颗被黄金腐蚀的头颅,献祭于狄奥多拉的灵前!” 他要用敌人的血海,暂时浇熄那噬骨焚心的悔恨!用一场辉煌到足以遮蔽太阳的屠戮胜利,为自己和女儿在这异国的权力中心,铸造一座不容任何人窥视的铁血王座!
爱与恨、愧疚与野心、父亲与暴君……在安德洛尼卡被撕裂的灵魂核心处展开不死不休的绞杀。他如同一柄裹挟着血泪雷霆与地狱黑焰的复仇魔剑,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斩向命运为他预设的、以帝国崩解为祭品的血色神坛。而房间内,伊琳娜听着门外父亲沉重如地狱战鼓、冰冷如北极寒冰的脚步声远去,将小小的身体更深地、绝望地埋进了柔软却毫无生命温度的被褥深处。这镶金嵌玉的囚笼,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陌生和令人窒息的冰冷虚空。哥哥……哥哥……这里的光……比圣宫的黑暗……更让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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